见城门打开,吊桥放下,张郃单骑从里面走出来,张飞咧着嘴笑了。
比武的胜负并不重要,只要张郃开了城门,邯郸城就有一半入手,剩下的一半就看卑湛如何劝说张郃投降了。
卑湛奉逢纪之命赶来劝降,本打算独自入城,张飞却改变了计划。他让卑湛缓一缓,自己临阵邀斗,逼张郃出城,以试探其心意。据他所知,张郃所领的人马分两个部分,一是他的私家部曲,大概有千人左右,一是冀州兵,万人上下,再就是他赵国的郡国兵,大概有三五千人。张郃能不能献城投降,不仅取决于他本人的意愿,还要看他对冀州兵和郡国兵的影响力。按照逢纪的计划,最多说服张郃本人,却无法保证张郃能成功地举城而降。
大战在即,张飞不希望邯郸变成废墟,他要接收一个完整的邯郸城,将邯郸变成阻击吴军南下的要塞。
一想到吴军,张飞的心情就很复杂。虽然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但真正到来的时候,身不由己的感觉与日俱增。想到当年的誓言,他隐隐地有一丝后悔,却不知道后悔什么,是后悔不该接受孙策的馈赠,还是不该发下誓言,又或者不该离开中原?他说不清楚。
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他迫切的希望能说服张郃,让他继续守邯郸,自己则就可以退守廮陶。他不愿意与孙策面对面,哪怕是推迟一刻也是好的。
张郃一手挽缰,一手提戟,过了吊桥不远便勒住了坐骑,横戟立马,大声喝道:“张益德,来决生死!”
张飞轻踢乌骓,缓缓上前,大笑道:“张儁乂,柏人一战,高览授首,魏王心惊,一路溃逃至此,偌大的魏国如今只剩下邺与邯郸二城,覆亡在即,诸将为自身计,各谋出路,汝颍向吴,冀州向中山,就算你愿与魏王进共退,难道就不该为麾下将士考虑考虑吗?”
张郃颇为诧异。他知道张飞可能会劝降,却没想到张飞会这么说。他也不吭声,看着张飞表演。
张飞顿了顿,接着又说道:“年前董昭败于兖州,三万冀州劲卒皆为降虏,如今可曾听到他们的消息?冀州奉袁氏父子为主,与吴王大战数回,仇深似海,杀伤无数。如今魏王向吴王称臣,可倚裙带之亲,免于一死,富贵无忧,诸君又将何去何从?”
张飞的声音很洪亮,城上的魏军将士也能听得清清楚楚,顿时引发了不少人的赞同。冀州人为了支持袁绍、袁谭,与孙策恶战数回,五年前的官渡之战,十万大军损失殆尽,年前的兖州之战,三万冀州兵又在董昭的率领下战败,音讯全无。袁绍、袁谭是汝颍人,董昭是兖州人,都是河南人。这些河南人葬送了十几万河北精锐,如今袁谭要向孙策称臣了,富贵依旧,我们该怎么办?
愤怒在迅速发酵,城上鸦雀无声。
张郃对张飞刮目相看,却举起手中长戟,厉声喝道:“张益德,休得夸口,卖弄唇舌,欲得邯郸,先胜了我掌中戟再说。”说着,踢马上前,挺长戟,直奔张飞。
张飞大喜。张郃没有反驳他,便是同意他的看法,只不过他不能表现得太明显,更不能主动投降,否则他可能连城都回不去,更别说献城了。张飞也不多说,催马挺矛,迎战张郃。
两人战在一起,矛来戟往,几个回合之后,便两马盘旋,厮杀在在一起,打得难分难解,城上城下的将士看得激动,纷纷击鼓为自家的将领助威。
转眼间便是十余回。高手对阵,胜负只在毫厘之间。张郃与张飞交手数合,心里便清楚,论个人武艺,张飞要胜他一筹,之所以打这么久,自然是张飞留了力,让他有足够的威信统辖部下。关羽、张飞都是北疆知名勇士,有万人敌之称,他和关羽交过手,如今又和张飞交手,两次都能全身而退,在别人看来,他自然不可轻犯。
张郃暗自感慨。关羽的名声比张飞更胜一筹,战绩也比张飞强,但他过于自负,行事乖张,反倒不如张飞有分寸。
两马交错之际,张郃看了张飞一眼,微微颌首,虚晃一戟,拨马而走,直奔城门而去。张飞也不追赶,勒住坐骑,大笑道:“张儁乂,此次不分胜负,来日再战。”
城上魏军将军士张郃返回,松了一口气,为张郃牵马。吊桥放下,城门在张郃身后轰然关闭。赵相崔瑜便提着衣摆,匆匆从城上下来,拱手向张郃祝贺,张郃摘下头盔,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叹道:“张飞不愧是万人敌,武艺精湛,我非他之敌。”
“将军无需自谦,能与张飞大战数十合而不败,将军堪称冀州冠军。”
张郃心知肚明,崔瑜想第一时间知道他的想法,正好他也想知道崔瑜是怎么想的。崔瑜是清河人,崔琰的长兄,少年仕州郡,却在县令、县长的位置上蹉跎了十几年,直到崔琰成为袁谭的亲信,他才得以任赵相,进入二千石的行列。某种程度上,他代表了冀南部分世家的想法。
“崔相谬赞,愧不敢当。张飞骁勇,不亚于关羽。我军士气低落,要想守住邯郸,还要崔相多多支持。”
崔瑜正中下怀,客气了几句,与张郃并肩登城,沿着城墙缓步而行,轻声交谈。两侧的将士都看着他们,气氛沉重。两人进了城楼,崔瑜不动声色的摆了摆手,示意掾吏守在外面,不要让别人进来。张郃会意,也示意部曲将守住门。
两人就座,有侍从送上酒水。张郃举杯,连喝了几杯。崔瑜却不动,静静地看着张郃。张郃故作诧异地看着崔瑜。“崔相,你……有话说?”
“将军,你不觉得城中气氛有些异常吗?”
“大战之际,将士们有些紧张,在所难免吧?”
崔瑜摇摇头。“张飞虽勇,终究不如关羽。数日前,关羽攻城,城中将士在将军的指挥下可是从容不迫,为何如今却紧张起来了?”
张郃沉默不语。崔瑜停了片刻,喝了一口酒,接着说道:“将军可知道张飞手中蛇矛的来历?”
“听说是孙策所赠。”
“没错,不仅是这杆蛇矛,刘备的青云、赤霞双剑,关羽的那口青龙偃月刀也是。他们都曾为孙策效力,如今都成了孙策的劲敌,将军可知为何?”
“正要请教。”
“无他,中原人妄自尊大,目中无人,视我河北人为蛮夷尔。汝颍人的自负,将军应该感受很深吧?刘备、关羽、张飞乃幽州游侠,岂能甘居人下,辞孙策北返亦是意料中事,正如今日汝颍人弃我河北一般。”
崔瑜说着,用力拍了拍案几,以表示自己的义愤,连声叹息。
张郃心中明白,话说到这个程度,崔瑜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接下来该他表态了。“郃本武夫,唯知奉君命以征伐四方,恨不得佐明主以定天下。如今冀州败坏,魏王受辱,郃也乱了方寸,不知所归。崔相是冀州贤士,还请不吝赐教。”
崔瑜大喜,拱手道:“愿与将军携手,共保一方平安。”
两人一拍即合,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崔瑜出面,与熟识的豪强、士人联络,说明利害,很快就取得了一致,决定支持张郃,向张飞投降。
张郃随即与张飞联络。张飞大喜,派卑湛入城,商量投降的具体事宜。
——
收到张飞的军报,得知张郃、崔瑜举邯郸而降,刘备大喜过望,就连逢纪都有些意外。
虽然他们派出了卑湛做说客,希望能劝降张郃,但他们没想到这么顺利,而且还多了一个崔瑜,邯郸更是完好无整。关羽打了两个多月也没能拿下邯郸,张飞与张郃比了一次武,邯郸就到手了。
“不意益德也有小智。”刘备很欣慰。
“是啊,益德可大用矣。”逢纪附和了几句,又提醒刘备道:“只是他建议留张郃守邯郸,是不是有些不妥?张郃初降,军心不定,士气低落,能否直面吴军?当今之计,似乎还是由益德守邯郸合适些。”
刘备想了想。“张郃是良将,深受袁氏父子器重,他弃袁谭而降,并非战败,而是不愿随袁谭降孙策,既然如此,即使面对孙策,他也不会动摇,否则又何必今日,枉负背主之名?”
逢纪抚着胡须,眉心微蹙。他真正的意思并不是担心张郃三心二意,而是觉得张飞有怯战之意,不愿面对孙策,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孙策才是刘备真正的对手,如果不敢面对孙策,就算现在打得再好也没有意义,不过是为孙策前驱罢了。
可他不能直说,与关羽不同,张飞虽然不姓刘,在刘备心里却比刘氏宗亲还要亲。张飞和简雍是刘备少年时就结交的好友,在简雍弃刘备而归太史慈后,张飞对刘备有着与众不同的意义。说张飞会背叛刘备,等于说刘备不得人心,众叛亲离,会摧毁刘备的信心。
一场恶战迫在眉睫,不仅张飞需要面对孙策的勇气,刘备更需要。
逢纪想了很久,觉得还是亲自与张飞谈一谈。“大王,既然邯郸易手,可命张郃领其部曲留守邯郸,其他人马由益德统率,围攻邺城。”
刘备欣然同意。
虽说张飞劝降了张郃,多了一万冀州兵,填上了关羽带走的兵力缺口,但强攻邺城依然是一个不太可能的任务。逢纪将希望寄托在冀州人的内乱上,他随即命使者崔均赶到邺城,面见袁谭,并将张郃已降的消息散布出去,进行游说活动,动摇城中军心。
——
崔均是冀州名士,他的到来很自然的引起了城中文武的注意,虽然袁谭派人全程陪同,崔均还是很顺利地将消息传了出去,没走到袁谭的面前,张郃已经投降的消息就人人皆知,全城震动。
毫无疑问,在高览阵亡之后,张郃就是魏国硕果仅存的名将,他的投降对魏军士气的影响极大,不少人都动摇了。当年争涿郡,张郃曾与刘备大战,既然他都能投降刘备,别人自然也可以。
崔均对此很有把握,面对袁谭时,他胸有成竹,态度从容。向袁谭行了礼后,他扫了一眼四周,看到了郭图,看到了田丰,却没看到沮授,不禁微微一笑。逢纪的计策奏效了,城中文武各怀鬼胎,田丰虽然名气大,资历老,但为人过于刚正,人缘不好,能从中斡旋的只有沮授了。沮授不露面,很可能是忙着安抚人心。只不过张郃投降之后,城中人心已散,就算沮授也无力回天。
“大王,常言道,无援不守。张儁乂已降,邯郸易手,邺城只是孤城一座,且人心思变,大王当早定计,以策万全。”崔均淡淡地笑着,语气平和,却充满威胁之意。
袁谭叹了一口气。“是我负了张儁乂,非张儁乂负我。望中山王能用人不疑,令儁乂有用武之地。说起来,当年官渡之战,张儁乂可是唯一取得胜绩之人。不久之后,中山王也要面对吴王,希望他也能为中山王保留一丝颜面。”
崔均有点不自在。“大王费心了。中山王麾下猛将如云,非张儁乂一人。况且此乃冀州,并非官渡。”
袁谭笑笑。“是啊,偃月刀,丈八矛,青云赤霞左右摇,中山王本人也是一员悍将呢。只不过州平似乎忘了还有一句:金丝甲,霸王杀,将军一怒千军破。中山王虽勇,也未必是吴王对手。”
崔均皱了皱眉,语带讥讽。“没想到大王日理万机,对童谣也是如此熟悉。只可惜吴王虽然善战,却在千里之外,怕是解不了邺城之围。”
“州平过虑了,邺城虽小,却也不是旦夕可破。吴王有楼船巨舰,虽在千里之外,乘风而行,数日便能到邺城。希望到时候中山王还有余力,再战吴王,看看能否有所进益。”袁谭笑了一声,又道:“州平,你也是冀州名士,当知天下大势,又何必白费唇舌呢?安平崔家真要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中山王身上吗?崔公在长安,怕是要夜不成寐了。”
崔均一时语塞。他父亲崔烈在长安,闻知他们兄弟依附刘备,很不满意,曾写书信来表示反对,尤其是对刘备一点信心也没有。他说刘备虽然被先帝封为中山王,但长安的宗室并不认可他,宗正陈王刘宠就明确说过,刘备当着他的面承认并非宗室。如今又声称是中山靖王之后,恐非确实,中山靖王的墓被盗,也许就是天意,让他们兄弟不要一条道走到黑,就算是迫于形势,也要留点后路。
崔均本人其实也对刘备没什么好印象,只是崔钧做了决定,他也只能委屈求全。现在被袁谭当面点破,顿时气势全无,反倒有些担心起崔家的前程来。
袁谭和田丰、郭图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而笑,然后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崔均是聪明人,他在很大程度上能代表冀州世家,他的犹豫说明了那些追随刘备的人同样没什么信心,之所以跟着刘备,有的是迫不得已,不愿意放弃现有的利益,有的则希望富贵险中求。但这一切注定要失败,刘备不可能是孙策的对手,不肯放弃的利益最终会被剥夺干净,投机同样会鸡飞蛋打,倒不如现在就投降来得明智。
崔均劝降无果,怏怏而退。好在他本来也没指望能劝袁谭投降,传播张郃投降的消息,扰乱城中军心士气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也就没多停留,很快就出了城,回报刘备、逢纪。
当然,他对刘备信心不足的部分是不能提的。
逢纪也不着急,他又派出细作,与看守各城门的审英等人联络,催促他们做出决定,否则就要斩杀他们的家人。很快,他得到了回复,审英等人都愿意和他合作,引刘备入城。不仅如此,他们还通报了一个重要消息:沮授不在城中,他有好久没露面了,很可能是作为袁谭的请降使者,去见孙策了。
收到这个消息,逢纪大喜。眼下的邺城中,能让他有所忌惮的人只有沮授,沮授不在城中,没人是他的对手。这是个夺城的大好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逢纪建议刘备袭取邺城。
刘备也担心夜长梦多,希望抢在孙策赶到之前拿下邺城。他随即联络张飞,约好进兵的时间,又派人联络城中的审英等人,要求他们做好接应的准备。
一切准备妥当,刘备下达了奔袭邺城的命令,三万精选的锐卒拔营,突然向邺城急行军。与此同时,张飞也从邯郸方向起兵,率领三万大军,直扑邺城。
一时间,散布在邺成四周的斥候像受惊的兔子,纷纷从藏身之地窜出,带着不祥的消息,奔向邺城,刚刚平静了没几天的邺城再次风雨飘摇,大战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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