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一斐问:“戚溪最后去哪里了啊?”
“不知道, 大概……回老家了?”闻罪正在整理衣领, 仿佛他刚刚和戚一斐真的干了什么似的。最近一段时间, 闻罪特别喜欢做出这种引人误会的事情, 感恩傅里给了灵感, 虽然他们还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发生, 但闻罪觉得他有必要造成既定事实, 好套牢戚一斐,“我只知道他走的时候很安详。”
“……你这话说的好像他死了似的。”戚一斐哭笑不得。
闻罪回了戚一斐一个特别官方的笑,自从和戚一斐在一起之后, 闻罪不仅学会了笑,还学会了很有层次的笑,包含了种种微妙的意思。
戚溪到底是死是活, 这个自然就全看戚一斐希望他是死是活了。
***
苏老爷子和戚老爷子, 是一起相携着去送别戚溪的,作为唆使徽王做出那些事的罪魁祸首, 戚溪可以说是滑不留手, 根本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需要负责的相关证据, 除了放他走, 锦衣卫拿他别无办法。
当然, 闻罪会这么痛快的放走他,也是怕他在诏狱里继续搞催眠, 最后让朝廷这边得不偿失。
戚溪这个人,最可怕的地方在于, 你不能保证一击必中搞死他, 就最好不要擅自妄动,否则后果会很严重。徽王就是个好例子。
苏老爷子特意来送戚溪离开,也是希望能劝这位躲过一劫的族兄,不要再泥足深陷。这次闻罪愿意放过他,实属侥幸,但不能以后次次都是侥幸,而且,他的报复也显得是那么没有道理。当年徽王还是个孩子,他既没有参与屠杀,也没有放火烧村,他只是在事后,受身边的人撺掇,写了一封信,祈求他远在京城的皇帝哥哥,把这件影响恶劣的事情压了下去。
徽王这点做的确实不对,但也不至于遭受如此惨重的报复。
而如果说徽王还与此事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戚溪后面要报复的其他人,就更加莫名其妙了。为此甚至要引来外族、让天下付出血的代价……
“戚溪哥,收手吧,在没有酿成大祸之前,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苏老爷子忍不住上前几步,想要劝服自己的同族。闻罪并不是什么好性子,若说不服戚溪,最后到底会演变成什么模样,还真的不好说。
苏老爷子是不怕催眠的,他也是后来才想起来,戚溪的这种催眠,无法作用于同血脉之人。
“你果然还是像过去一样软弱,我以为这些年你多少有了些成长。”戚溪沙哑的声音、阴鸷的眼睛,无不透露出对苏老爷子的瞧不起,就像是他小时候站在山头,看他们的样子,那个时候他甚至还会说一句,“没用的汉人。”全然不顾他自己也有一半汉族的血脉。
“是,我软弱,因为在这个国家,有我仅剩的孙子与孙女,有我孙子、孙女的亲朋好友,还有我的生意。放弃吧,好吗?戚溪哥,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你受伤。”
苏老爷子并不介意示弱,如果示弱能够帮助他达成所愿。他就像是一条再合格不过的变色龙,前面的大半生,都需要他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再彪悍不过的商人,所以他就是最凶狠的海运老板;如今,面对族人,他就又一次变成了大火还没有烧起来之前,左戚村的那个大海,会像泼猴一样,漫山遍野的疯跑;也会因为小伙伴被欺负后自己打不过而哭泣。
戚溪听后,本是更加生气的,直至他抬头,对上了苏老爷子的眼,竟真从那张已经与过往完全不同的脸上,找到了一丝属于旧时的回忆。
这还是那个大海,那个明明害怕他,却还是会哭着来找他,说村里的谁谁谁被隔壁村欺负了的大海。
当年他嘴上说着:“你们这么没用,凭什么要我帮忙”,但身体上还是控制不住的跟着大海走了,去替自己人找回场子。
甚至在意识到村子里已经没有活人时,而痛苦万分,会怀念那些“没用的汉人”。
从未有哪一刻,会比那时,让戚溪更加清晰的意识到,不管是汉人还是苗人,都是人,都是他的亲人,都不该被当畜生一样的对待!
他想为他们复仇!
可是当年的他,也在大火里烧伤严重,虽侥幸活了下来,但直至他能下地行走,那已经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他母族那边的族人,好不容易才在废墟里找到了他,并设法救下了他,却不再允许他出山,去掺和汉人之间乱七八糟的事情。
对于无法为村子里的人复仇的愧疚,一日胜过一日,直至彻底吞噬了他。
这一天,戚溪看着大海,嘴上说着“为了你,我就得答应?你是我什么人啊?”,身体却还是再一次缓缓转身,一如当年。
他总是没有办法拒绝自己的血亲,就想阿娘说的那样,他们毕竟是他的亲人。
虽然在戚溪的心里,仍觉得这天下的人,都该为当年的事情负责。但,那是大海啊,唯一一个哪怕很害怕他了,还会来求他,把他当做村里一份子的人。他从未正面见过大海的那一双孙子孙女,但也听说了他俩不少的事,都是生活在极好的环境里,才成长起来的好孩子。他确实不应该让他们重温他当年的噩梦。
戚溪觉得自己放佛被撕裂成了两个:一个对他嘶吼着、咆哮着,在心底质问,就这样算了吗?你苦苦筹谋了这么多年,就因为这么一句话就算了吗?你什么时候也变成了这样不可理喻又软弱的汉人?一个用他已经快要忘记的少年音,对他说,是呀是呀!
最终,他抬手,压下了他们两个,做主的只有他,其他声音都给他闭嘴!
戚溪最后遥遥的看了一眼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的雍畿,他已经有了决定,今天他就要离开这里,自此再也不踏足!
望着戚溪乘坐的牛车,就这样一点点消失在了土路的尽头,已经告老的戚老爷子,不可思议的看着苏老爷子:“他,就这样,走了?”
苏老爷子其实也有点蒙蔽:“不、不能吧?”
但戚溪好像真的就这么走了,不论他有多么功败垂成,也不论他为这个计划准备了多久,一切都容易的就像是在做梦。他没解释原因,只是付诸了行动。
“你们村,真的有着神奇的水土啊。”戚老爷子只能这么说。神奇的水土,养育神奇的人。
来的莫名,走的奇妙。
“是啊,那是一个很美的村子。”苏老爷子却答非所问,被勾起了无限的回忆。多年前的一夜失去,让左戚村在他的记忆里只会历久弥新,越变越美。
戚溪的牛车走出去没多远,闻罪的暗卫就已经跟上了。
戚溪不是没有发现,却全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因为……
……他其实也活不长了。
那么不断的催眠别人,他自然也要付出代价。这也是他的计划到后面越来越急躁的原因,他已油尽灯枯,等不下去了。设计计划的时候,他还年轻,自觉没有什么反噬是他所不能承受的。如今想想,真是傻到可爱。
戚溪行将就木的那点生命,够他奋力一搏,与其他人同归于尽;也够他择一处青山绿水,与天地常伴。
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戚溪最终为了苏老爷子选择了后者。
但他却不想随随便便死在哪里,他想回到左戚村,那个早已经被传成鬼村的地方,和村里的人一同长眠。他其实早就该死了的,甚至也许死在当年,会更加幸福。
当这个念头涌上的时候,他是越想,便越渴望,他甚至觉得,苏海的出现,也许就是为了提醒他,在生命的最后想起这个念头。否则,他把最后一点的精神都耗在车水马龙的雍畿,就再没有办法回到江左了,那该多遗憾啊。
戚溪甚至连如果暗卫一定要和他动手,他该怎么坚持活到左戚村,都开始考虑了起来,结果却发现,那群暗卫真的只是不远不近的监视着他,并没有动手的打算。
他不得不抬手,随便招来一个暗卫,在和对方保持着一个对方觉得安全的、不会被催眠的距离(戚溪对此表示嗤之以鼻),隔空询问:“你们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动手?这样整日防备的猫鼠游戏,你们不累,我都累了。”
“主上没有下令。”暗卫也实话实说。
“那他什么时候会下令?”
“大概……不会了?”跟在小公子身边的暗卫,已传来消息,只要小公子不想让戚溪死,戚溪也确实不准备搞事的话,那主上就不会动手了。
“呵。”戚溪嘲讽一笑,转身就又重新颤颤巍巍的回了房里,还是那句话,“软弱的汉人。”
对方觉得他催眠不了,实则他早已经从对方那里知道了全部,主上就是陛下,小公子就是戚一斐。和他祖父苏海如出一辙的软弱,他这样的人,戚一斐竟然都不愿意他去死。
但是,可惜了,大概要没办法让那孩子如愿了呢。
他马上,就要死了啊。
第二天,戚溪再一次上路,并发现那些暗卫离他离的更远了,大概是那个暗卫回去之后被同伴提醒,他还是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戚溪忍不住在心里想到,愚蠢,真以为这点距离,我就没办法了吗?
只是,懒得搭理罢了。
影响别人,说出实话,只是他所学本事里基础中的基础。让别人按照自己的意志做事,需要长时间的催眠,但若只是几句问话,再远的距离他都可以。
一直到最后,戚一斐知道的,也只是戚溪回了江左老家,再没有出来。
“那就好。”戚一斐长舒了一口气,他其实之前很是担心过一段时间的。如果戚溪坚持搞事,他该怎么做。这种血亲与天下人的选择,他不太擅长,因为不论他选哪个,其实都是不对的,最后的输家只有他。
“但你是戚一斐啊。”闻罪坐在微微晃动的宫灯下,轻轻的对戚一斐道。
那年,贵妃娘娘蒙受天恩,于梦中见百灯仙子翩翩起舞,梅花满园。天和帝遂决定,为贵妃举办灯会,与民同乐。
六岁的戚小郡王,一身火红的狐氅,提着兔灯,走入了先后旧宫,照亮了闻罪全部的黑暗。
戚小斐说,你醒醒啊,不要死,求你了。
闻罪迷迷糊糊的想着,如果有天,我有了实现愿望的能力,那我一定不叫你再求任何人,哪怕是求我。
“你所有的愿望,都会实现。”
被我。
……全文完……
又及:戚一斐十八岁那年,终于成了和傅里一样,理论与实际经验等同丰富的老司机。可喜可贺,可喜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