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剑舞毕,慕容卿额上沁出细密的汗水,将剑收起后走到她面前:“如何?”
“很好看。”段惜真心夸赞。
慕容卿唇角无声地弯了弯,继续盯着她看。
段惜:“?”不接话吗?
她静了一瞬,又补充,“一看就是个剑术高手,招式实在是太漂亮了。”
慕容卿还站着不动。
段惜嘴角抽了抽,正思考要不要再接几句什么时,他开口提醒:“给我擦汗。”
段惜:“……”
“快点。”慕容卿催促。
段惜无奈,从怀里掏出帕子往他脑袋上呼喇:“你再晚点说,汗都全干了。”
“是你不够体贴。”慕容卿觉得自己没错。
段惜顺杆爬:“既然觉得我不够体贴,那退婚呗。”
“胡说八道。”慕容卿扫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段惜叹了声气,见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便识趣地跟了上去。两个人沉默地溜达,把御花园转了两圈后才分开。
回林家的路上,段惜和林辰单独一辆马车,两人一坐稳,林辰第一句话便是:“没胡闹吧?”
“我能胡闹什么?”段惜一脸无辜。
林辰轻嗤:“你心里清楚。”
“放心吧,没说。”实际是本来打算说的,结果慕容卿一舞剑,她就把一切都忘了,这会儿被林辰提醒了才想起来。
林辰扫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段惜莫名心虚,假装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
回到家以后,她又开始思考怎么样不伤和气地跟慕容卿说明真相,可惜一连想了很多天,依然没有想出合理的办法。
又一个无眠的夜晚,段惜倚着窗台看月亮,突然觉得当大小姐也挺没劲的,整天关在同一个地方做同样的事,还不如当乞丐有趣,虽然饥一顿饱一顿,但凭借她多年做乞丐的经验,也是冷不着热不着的,还足够自由。
……唉,后悔了,当初不该跟着林辰回来的。段惜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当时太冲动了。
不过后悔归后悔,也不至于离开林家,别的不说,她要是敢偷偷溜走,绝对会得罪林辰大少爷。那小子虽然整天笑嘻嘻的,可她总觉得他不像什么好人,真要是惹毛了他,他还不一定会干出什么事来。
转眼又是三日,段惜依然没想到不伤和气的办法,却从林辰那里听到一个消息——
边境出了蝗灾,地里的庄稼一夜消失,蛮夷趁机攻打边城,如今整个边境都民不聊生。
“皇上的意思是,让太子殿下领兵前去边境支援,我为副帅,可惜祖父突然病重,眼看着是不行了,我身为嫡孙,也不好这个时候远行,只能求皇上换了人选。”林辰缓缓开口。
段惜挑眉:“是不好这个时候远行,还是根本不愿意去?”
林辰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殿下有治国之才,即便独自率兵前去,也能救边境百姓于危难之中。”
“啧,真看不出来,你竟然是个胆小鬼。”段惜摇了摇头。
林辰扯了一下唇角:“什么叫胆小鬼?我只是厌恶战争罢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外邦百姓与本朝百姓,于我眼中没有不同,都是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命运与寿数,任何人身死都非我所愿,若是我跟着去了,只怕会一心和谈,殿下也知我为人,才不肯带着我,免得到时候起争执。”
“这么说来,你还真是众生平等大爱无疆啊。”段惜感慨。
林辰听出她的嘲讽,不由得多看她一眼:“怎么,你觉得我虚伪?”
“倒不是虚伪,只是有些拎不清罢了,”段惜失笑,“你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本朝百姓供养,占了咱们百姓的便宜,却口口声声大爱世人,简直是太不公平,你若真有能耐,去吃喝他们的,看他们不将你打出来,更何况你方才也说了,是蛮夷趁虚而入,是他们的错,你还想着和谈,说好听点是为大局考虑,难听点就是没骨头。”
“我受了本朝百姓的供养,却也为他们做了实事,如今天灾频生,不论本邦外邦,百姓日子都不好过,该齐心协力的时候偏偏要打仗,只会让日子越来越糟,损人不利己,何必呢,”林辰慵懒地倒了杯茶,“我本以为,你多少会理解我。”
段惜耸耸肩:“这话你得跟那些入侵者说,咱们的老百姓可是无辜的。”
林辰笑了笑:“也是,可惜林家不是外邦的林家,我也做不了外邦的主。”
“别想这么多了,你不愿意去就别去了,如你所说,去了也是拖后腿。”段惜也不在意,“还是留下做你的大少爷吧。”
林辰挑眉:“不会看不起我?”
“我也是个吃白饭的,为何要看不起你?”段惜不解。
林辰笑意更深:“也是。”
慕容卿离开前一晚,特意来了林家一趟。
偷偷来的。
第二次被床边的黑影吓醒,段惜已经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了,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以后能走正门吗?”
“你想我走正门?”慕容卿反问。
段惜刚要问他什么意思,就看到他转身要往外走,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后赶紧爬起来抓住他的袖子:“回来!”
慕容卿眼底闪过一丝清浅的笑意,果然听话地回来了。
“这么晚了来找我,有事吗?”段惜头疼。
慕容卿看向她的眼睛。
黑暗中,两人的视线都不太清楚,但因为离得极近,所以还是能勉强对视。段惜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眸,心口突然快了一瞬。
“……有话快说。”她故作不耐。
慕容卿面色平静:“我明日就出京了。”
“所以今晚为何不好好休息?”段惜问。
慕容卿反问:“你说为何。”
段惜突然答不出来了。
慕容卿盯着她看了许久,最后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吻,这一次他要停留得久一些,久到段惜都忍不住往后退了,两人才分开。
“我要走了,不与我说些什么吗?”慕容卿问。
段惜抿了一下发干的唇:“……说什么?”
“你说呢?”
段惜眨了眨眼:“祝……你所向披靡,早日平安归来?”
慕容卿安静地看着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去了之后要照顾好自己,边疆苦寒,莫要生病,若实在熬不住了就早些回来,反正皇上疼你,让他再派别人去就是。”段惜斟酌道。
慕容卿还是静静看着她。
段惜嘴角抽了抽:“还不够啊?”
“敷衍。”慕容卿评价,语气却不见抱怨。
段惜乐了:“那怎么样才不算敷衍,我陪你去?”
慕容卿眼眸微动。
明明是黑夜,段惜却精准地捕捉到他的表情,顿时惊住了:“你真让我去啊?”
“……算了,苦寒之地,不适合你。”慕容卿勉强按下心思。
段惜这才松一口气,怕他又突然改变主意,鞋都顾不上穿就从床上跳下来,推着他就往外走:“时候不早了,您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养足了精神明日好出发。”
慕容卿被动地往外走,眉头渐渐蹙了起来:“段惜……”
“快走吧快走吧,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早点回来……”
慕容卿忍不住回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掌心里,有时候咯到了他。他低头看去,是一条纤细精致的链子。
他突然想同她讨要,这条她戴了十几年的东西。
“怎么了?”段惜问。
慕容卿松手:“……没什么。”
段惜刻意忽略他在自己手腕上留下的温度:“那赶紧去吧。”
“嗯。”慕容卿答应一声,又盯着她看了许久才转身。
“高兴。”慕容卿回答。
婚期?谁的婚期?等一下……
“你还没回宫?”段惜惊讶。
“这三年他雷打不动地三月一封信,哪怕受了重伤躺在床上也没有缺过,如今却好几个月没有寄信,不就只有一种可能,即他本人要回来了?”林辰噙着笑,“你就等着吧,马上就要见面了。”
他本来不打算管,但见段惜眼睛都睁圆了,知道不管是不行了,于是上前一步呵斥众人。众人本就是寻常百姓,一扭头看到如此贵不可言的人,顿时知道是自己招惹不起的,于是没有多说便不情愿地离开了。
段惜默默点了点头。
柔软的手腕又一次被他的手掌桎梏,却没有像三年前一样被咯到,他想问她今日怎么没戴那条链子,随即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于是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没有,已经好几个月没写信了。”段惜回答。
她下意识扭头,就看到一对男女被装进了竹子编织的长篮里,一群人正骂骂咧咧要将他们往水里扔。
虽然头顶第一美人的名号有点心虚,但平心而论还是很漂亮的,尤其是这样做了妆发,换上白底红花的衣裙,愈发衬得明艳大气。
三年不见,他的气场愈发足了,段惜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克制住往后退的冲动。慕容卿走到她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一双俊眸盯着她看了好半天,才朝她伸出手:“走吧。”
慕容卿沉默一瞬:“不会。”
段惜气得头都大了,偏偏奈何不了他,最后跑得都快喘不上气来,只能恨恨停下:“你给我等着,我总会拿回来的。”
段惜一顿:“你怎么知道?”
翌日一早,慕容卿天不亮就出发了,段惜赶到城门口时,连个影子都没见着,不由得一阵失望。
慕容卿说着,已经走到高头大马前,自己先翻身上马,接着将她直接拉到马上,一鞭子下去马儿疾驰。
慕容卿说罢,林辰从屋里急匆匆出来了,听到他的话后一脸莫名地看向段惜:“什么没空?”
慕容卿也没想到自己会逗留这么久,可边境百废俱兴,他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的麻烦,等将一切都安定时,已经是三年后了。三年的时间足够发生许多事,比如林辰正式入朝为官屡建奇功,十八岁就官至三品前途无量,再比如段惜也成了京都城大名鼎鼎的第一美人。
三年不见,他长高了不少,肩膀也愈发宽厚,相比三年前还有些稚嫩的模样,如今在战场厮杀后的他透着一股肃杀之气,愈发的成熟稳重。
“他今日没空,我带你去。”
段惜赶紧将两个被绑的人解开,两人哭着磕头道谢,又互相搀扶着离去。
段惜心底顿时一股暖流,随即又有些不安:“你先来见我,皇上肯定会生气。”
“殿下,这会儿你高兴吗?”
段惜忍无可忍,直接扑了上去:“还我。”
段惜脑子有点懵:“嗯?”
慕容卿盯着她看了许久,才道:“段惜,我现在心情极好,只怕你想惹我生气很难。”
“这是在干什么?”段惜震惊了。
段惜目送他的背影远去,许久才摸摸自己泛热的脸,随口嘟囔一句:“有什么好看的。”
“也是我这当哥哥的厉害,才给你挣了这份名声,以后别忘了哥哥就好。”林辰悠悠打趣。
段惜扫了他一眼:“那还真是多谢你了。”
“你想说什么?”慕容卿问。
慕容卿应了一声,声音里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赶了将近一个月的路,一进城便先来找你了。”
段惜笑了:“那我要跟你说点事,你会不会生气?”
段惜惊呼一声,赶紧抓住他挡在自己身前的胳膊。慕容卿因着她的主动微微扬唇,半晌说了一句:“待我回宫之后,便同父皇商议婚期。”
“那我就等着,”林辰笑笑,“殿下近来可有来信?”
段惜与他对视许久,才干巴巴地扯起唇角:“太子殿下。”
“不会。”
慕容卿扫了一眼,很是淡定:“浸猪笼,看这女子装扮应是妇人,旁边被绑的是情夫,估计是出墙之事败露了。”
“唉,女人家戴的玩意儿,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可送人吧好像不太合适,实在不行我送去哪个庙里供着吧,你觉得呢?”林辰故意讨打。
“你若敢负我,我会亲自用剑取出你的心,叫你再不能想别人。”慕容卿垂眸看向她,眼底是一片坚定。
段惜看着两人踉踉跄跄的背影,不由得叹了声气:“再怎么说,也不该以暴制暴,更不该害人性命,你说对吧。”
段惜眨了眨眼,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重逢的日子比想象中更早来临。
慕容卿却很是淡定:“嗯,是杀人。”
“找他作甚?”慕容卿盯着她的脸,脑海还是她刚才笑得明艳的模样。
“我就说嘛,”段惜松一口气,“还是正常人多……”
段惜笑了一声:“天气不错,想叫他带我出去走走。”
“他说你没空。”段惜好心回答。
段惜:“……”
段惜步伐轻快,小跑着去了林辰院中,远远看到一道高大挺拔的背影,便笑着抬手招呼:“林辰!”
段惜噎了噎:“但对你的名声不好。”
背影顿了一下,转身看向她。段惜看清是谁后猛地停下脚步,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段惜才不会轻易开口:“你先说你生不生气。”
她顿了顿,试探:“要是你,你也要杀人吗?”
“……这是杀人啊!”段惜还在震惊。
段惜压力丛生,忍不住说一句:“殿下,我自己能走。”
“我想牵。”慕容卿一句话堵住后路。
林辰挑了挑眉:“看来殿下是快回来了。”
“你来找林辰?”他开口询问,声音比之前要沉郁些,也不知这几年在外头都经历了什么。
正是四月天,河边花红柳绿一片盎然。段惜从马上下来后,舒服地伸了伸懒腰,扭头看向慕容卿时,发现他的唇角一直上扬。
她突然意识到,没有比现在更适合说清楚的时机了。
出府的路上,不少人都忍不住偷看。离京三年好不容易回京的太子殿下已经足够显眼了,更何况他还牵着自家大小姐的手,段惜都不用多想,就已经能猜到自己跟慕容卿出去后,会有多少人编排他们。
说起这个第一美人,水分实在大得可以,她就算不怎么出门,也见过好几个比她漂亮的,但所有人都睁眼说瞎话,对她夸得是天上有地上无,也没有哪个姑娘来跟她争这个称号,搞得她每回出门都觉得对不起京都百姓的期待。
“……算了,等他回来再说清楚吧。”
慕容卿没有解释,径直抓起她的手腕。
段惜看到他手里的链子就气得牙痒痒,前两日一起出去赌钱,结果输得脑子发昏了,便将链子抵给他借了一百两翻盘,谁知好容易赢回本了,找他赎东西时他却不给了,还动不动拿出来取笑她一番。
“不用道谢,毕竟你已经送过谢礼了。”林辰说着,从怀中掏出链子晃了晃。
林辰:“……”我怎么没空了?
段惜:“……”行吧。
他还穿着盔甲,黑亮的鳞甲片泛着幽幽的光,却透着一股风尘仆仆的气息。
“不给!”林辰连忙后退,绕着柱子躲避起来。
慕容卿却不理会他,径直朝段惜走去。
马儿一路飞奔,转眼便出了城门,最后在城门外不远处的一条大河前停下。
“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段惜笑意更深,正要说要不咱们取消婚约吧,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女子的哭叫。
“无妨,我已经叫人带话给他了。”慕容卿回答。
她越看镜中的自己就越觉得高兴,于是心情不错地往外走,打算叫上林辰一起去城外溜达。
说完,她下意识扭头,却没从他脸上看到认同。
段惜默默做了决定,结果这一等就是三年。
恰好是清明前几日,出门踏青的好时候,段惜一大早就醒了,睁开眼睛后便觉得今天心情极好,于是难得精心梳妆一番,点了桃红的口脂,站在铜镜前照了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