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使捧了郭宁的金刀,重重叩首,转身就走。
刚踏过几级台阶,郭宁又把他叫回。
从密州往益都府临淄县来,因为潍州已经落入定海军手里,沿途畅通无阻。
但密州境内,却正是危险的时候。定海军和红袄军合计万余人,在密州狭小区域内往来厮杀纠缠,控制区域犬牙交错。那军使途中显然与人交手过了,脸上带着血污,身上也有包扎。
郭宁从侍从手中取过一面银牌,交到军使手中。
“持此银牌,可在益都、昌乐、北海、安丘四地换马,并征集骑士护卫一程。沿途小心,莫要再与敌人纠缠。”
那军使沉声应是,握住银牌。
下城之后,他八百里加急奔驰,只一日一夜,便入卢水军营,随即又往中军帐里奉上金刀。
那金刀,是早先郭宁起兵时,故城店的老卒韩人庆赠给郭宁的。刀鞘和刀柄上本来镶嵌金玉,华丽异常。但因久为武人携带,难免磕擦碰撞,金玉脱落了一些,留下一个个凹槽。有龙虎纹饰的刀鞘上,也颇多划痕,看起来甚是陈旧。
郭宁得此刀后,以之为随身佩刀,也偶尔以此授予部下,作为发号施令、如见本人的信物。
帐中诸将自李霆以下,人人都认得这把刀。当下数十人霍然而起,人人吃惊,皆知郭宁这是在严厉地催战。
李霆向前几步,右手握住刀柄,摆了摆下巴。
他左手打着绷带,固定在身侧,不能动的。一名部下连忙上来,单膝跪地,双手握住刀鞘。
李霆用力一拔,刀身甚紧,从鞘里一点点地缓缓露出来,寒光烁烁。
“节帅怎么说?”
“节帅说,胜败兵家常事,我不要李二郎的请罪文书,只要莒州和密州!让他持我军刀,下狠心,打硬仗!”
“就只这两句?”
“是。”
李霆持刀在手,虚挥了两下,默然片刻。
他明白了郭宁的意思。
外人多半以为,郭宁赐下金刀,是给了李霆斩将之权,也是对李霆本人的警告和催促。那是在又一次重申,行军作战要力求迅猛,不能给红袄军喘息的机会,不能给他们从混乱和崩溃中恢复的机会。
但实际上,意义不止于此。
李霆凝视着金刀,脸色慢慢涨红。
他成天摆出惫懒胡闹的德性,其实是个极聪明的人,否则郭宁怎也不会授他以重任。
在他看来,红袄军和定海军两方,其实都以大金国为敌;在共同的敌人以外,两方的手段、作风何立场有相似,有不同,更有复杂的利益纠缠。
所以,李霆想用奇兵、奇策破敌,在郭宁看来,里头还带了一点他自家的犹豫,带着一点他隐藏着的心软。他不希望这场行动流太多的血,总是期待势如破竹,取胜得轻易一些。
毕竟在过去的一年里,红袄军实实在在地替定海军承受了压力,某种角度上说,他们是定海军最好的盟友。
抱着这样的想法,李霆所部哪怕在奇袭受挫之后,依然试图以小规模的反复进攻压制红袄军,试图将他们从诸城逼退。
从军报里头,郭宁看出了李霆的想法。
或许郭宁本来也有同样的想法。
但敌人比预料中更强,更坚韧,四娘子杨妙真的号召力也比预料的更强。这个想法已经不现实了!
随着定海军的规模迅速扩大,哪怕如郭宁、李霆这样的军将,带领大军作战的经验并不丰富,难免有判断错误的时候,难免要在战争中吃亏、检讨和成长。
所以郭宁才遣人送来这把金刀。这把金刀,是向李霆表明他自己的决心,也催促李霆下定决心。
那位赠给郭宁金刀的韩人庆,是郭宁和李霆的老朋友,也是漠南三州溃兵中出名的心善之人。定海军中好些军官,在流落河北时,都得到过韩人庆的照顾。但韩人庆已经死了,阖家死绝。
杀他全家的凶手,正是红袄军。而杀死韩人庆幼子的,便是本来盘踞密州的杨安儿麾下大将国咬儿,当时李霆就在附近,却没来得及救人。
当日河北溃兵和杨安儿井水不犯河水,杨安儿翻脸杀人的时候,客气过么?
两方既然不是一路,终究会到敌对的时候,而一旦敌对,什么都不要多想了。
对敌人,只有全力以赴地让他们去死,只有全力以赴地摧毁。
与红袄军的战斗,与蒙古军的战斗,性质是完全一样的。
手中有刀,刀子说话。
挥刀全力向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李霆持刀环顾帐中诸将。
诸将都是沙场老手,无论老少、高矮、胖瘦,许多人体无完肤,面上疤痕处处,刀枪箭矢留下的伤痕一道道横贯。
他再看斜倚在帐篷一侧软榻的仇会洛。
仇会洛沉声道:“节帅说了,要下狠心,打硬仗。”
李霆颔首。
他重新环顾诸将:“传令,各部带足军械、粮秣,出营列阵。”
他和仇会洛所部,合计八千人,其中甲军和阿里喜各半。先前在诸城下吃亏,甲军折损数百,后来分兵括取诸城周围李文镇、普庆镇、草桥镇等地,去了一千余。
昨日史泼立带了数百名擐甲阿里喜支援;高歆又从马耳山、九仙山一带又招募了一批昔日同党,约莫五百。
加加减减下来,到这时候,尚有七千人出头的规模。
李霆一声令下,七千人刀枪如林,旗帜如云,列着整齐的队伍,络绎出外。包括这几日里加紧赶制的云梯等物,全都携出,足足上百辆大车装满,专门列了一阵。
三通鼓罢,各部皆称取齐。
李霆一挥手,亲信侍从纵马奔回,持松明火把点燃处处营帐。
眼看着黑烟和烈火猛然腾起,士卒们骇然吃惊,随即又被军官们高声喝住。
烟火之下,李霆高举金刀,厉声喝道:“节帅有令,下狠心,打硬仗,必取密州、莒州!传令各部,直取诸城,从抵达之时开始,四面猛攻诸城不休!我亲自巡营,自都将以下,后退者斩,迟疑者斩,敌营不破,誓不罢休!今天天黑以前,老子要在诸城里头洗脚!”
军官齐声高喊:“下狠心!打硬仗!”
士卒们从吃惊的情绪中脱离,随之呐喊:“下狠心!打硬仗!”
一浪接一浪的喊声中,李霆挥手:“出发!”
一个时辰后。
诸城四面杀声震天。
箭矢漫天飞舞,刀光此起彼落,横飞的肢体和血肉哗啦坠落城下,生龙活虎的将士攀缘云梯,甚至干脆从云梯下方纵跳上城,与城头守军全力拼杀。
守军占据地利,几乎每一次都能成功地把攻方压退,进而推翻云梯。
而攻方前仆后继,不断调兵向前,不断抽调敢死之士为选锋、为先登,甚至就连披挂精良铁甲的都将以上军官,也一个个地登城厮杀,毫不迟疑地与敌搏命。
双方的鲜血在城墙上渐渐积成血泊和血潭,使人奔走时,发出噼噼啪啪的践踏之响。双方的尸体被拿来堆积成女墙,被拿来阻挡箭矢,或者被拿来当作滚木擂石投掷下地。
杀声愈来愈高,鼓声隆隆作响。
李霆连番号令,传遍三军。仇会洛坐在他的担架上,拍打担架的边缘,勒令部属不断将他向前推,一直推到距离城池百步,八十步,五十步。
定海军没有营帐,一拨拨后继兵力直接披挂甲胄,坐在城外等待。一旦得到号令,他们犹如铁打的浪潮一波又一波的涌动,随即拍打在城墙上,腾起漫天的水花雾霭。
这洪波之中,偶尔有脚步迟疑之人,就特别显眼。立刻有行刑队赶上,金光闪动间,便将之一刀枭首,又高举着脑袋奔走四方,以为后来者戒。
不到半刻时间,杨妙真亲眼看着,一一数着。她骇然发现,定海军自家行刑队杀死的怯战之人,就不下五十个!不止士卒,军官也不例外,一样的斩首!
杨妙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没有想象过这样的场景。
三百人、五百人、一千人、两千人的死伤,在最短的时间内发生,在所有人眼前发生。而定海军的将士们好像全不在乎,继续不顾性命地猛冲。
杨妙真看到,许多人受了伤还往上冲,哪怕腿断了,还在用手爬!
这等激烈的攻势,这等悍不畏死的进攻,根本不是金军能有的。
这种蛮不讲理的硬仗,毫不顾惜代价的狠仗,才是定海军的全力!
这可不是夜间千把人的伏击战可比。在这种数千人不间断的汹涌浪潮下,个人的勇武,梨花枪的厉害毫无意义!
而诸城,究竟只是一座普通的小城罢了……
杨妙真起初在城头往来奔走,与敌人交战,后来不得不往后退避,在稍许安定的地方指挥。而她的指挥,又肉眼可见地并不能发挥作用。
不到半个时辰,城东,城北同时有无数人高喊:“破城了!破城了!往里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