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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入局

距离郭宁做的那场大梦,已经过去了很久,梦里的记忆开始模糊了。随着时间推移,梦里的神奇见闻究竟是真是假,郭宁也越来越没有把握。毕竟眼前的生活确实无疑,那么梦就真的只是场梦。

那场大梦带给郭宁最大的好处,其实不是对未来的了解,而在于开阔到无以言喻的视野,使他在任何时候,都不会鼠目寸光,困锁于眼前的危局。

对其他人来说,安州的难题就非得在安州解决。但郭宁却不受这限制,他人在局中,视角却高临于局外,敢于在更大的局中落子。

而郭宁还特别果断,他作决定非常快。

这是多年戎马生涯,无数次出生入死塑造的性格。

在直面生死的底层将士们眼中,任何决定都好过不做决定。任何决断落到实处,还得靠上阵冲杀。至于结果好坏,或许上头大员们以为源于运筹帷幄,可放在底下将士们的眼里,一样都是拿命拼出来的。

譬之于赌场。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贵人们,便是身价丰厚的赌徒,他们面对赌局,难免患得患失,反复盘算利弊,不到十拿九稳,不敢轻举妄动。反倒是一无所有的士卒,除了手中的刀子和脖颈上的脑袋,别无其它。骰子一把掷下去,若赢了,便有金山银海,足以助成大事。若输了……

愿赌服输是不可能的。若输了,就亮出拳头,拔出刀子,掀翻赌桌,砸烂赌场,砍翻几个泼皮无赖扬长而去。谁能奈我何?

说到这里,郭宁笑着看看部下们,扬鞭前指。

他鞭梢所向,乃是东面地平线尽头,巍峨而连绵的深黑色城墙:“前头就是赌场,诸位,咱们去耍一耍。”

随着他的指向,众人一齐眺望远方那座宏伟到难以言表的巨城。

那便是大金国的国都,中都大兴府了。

中都大兴府自古以来是幽州治所,盛唐时此地更是北方首屈一指的重镇,为范阳节度使的驻地。到了五代乱世,燕云十六州落入辽人之手,辽人遂以幽州为南京幽都府,再改为燕京析津府,设南面官,专治汉儿州县、租赋、军马等事。此地遂作为北方民族设在汉地的治理中心,延续至今。

大金兴起之后,初时在燕京设汉地枢密院,后改为行台尚书省,由名将完颜宗弼兼领行台、帅府,统辖中原汉地的军政事务。

后来海陵王在位,他与内地的女真勋贵矛盾剧烈,又汉化很深,有混一天下的强烈愿望,于是不断从内地迁徙女真人南下,并诏令尚书右丞张浩等人仿前宋汴京规模,扩建燕京,并营建皇宫苑囿。前后两年的时间,投入民夫八十万,兵夫四十万,遂成天下雄城。

到了贞元元年,城池修建完成,海陵王遂改燕京为中都大兴府,同时撤销上京留守司,罢上京称号,平毁会宁府旧日宫殿、宗庙、诸大族宅第及皇家寺院。

再此后数十年,大金国势日隆。及至章宗皇帝时,孽宋增币以乞盟,阻卜革心而效顺,西服银夏,东抚辰韩。万里疆域上,亿兆百姓的无数财富从四面八方汇聚于此,中都大兴府遂成为大金国当之无愧的国都,也是天下间屈指可数的繁荣大城。

据说,兴建中都时,自涿州取土,而自真定取木。为了运输土木,专门拓宽了河北数百里道路,使数十万军民沿路一字排开,以竹筐装运土石,运到中都卸下之后,再把空筐传递回涿州,周而复始。

当时是否如此,恐怕要询问乡间耄耋才能问明白。但河北到中都的道路着实宽阔平直,郭宁等人策骑奔行,只用了四日,便经过了从渥城县到中都的三百里路程,踏足广利桥上,足见交通便利。

此时一行人勒马于卧波长桥,有人眺望雄伟大城,啧啧称赞;也有人环顾四周,见到了被焚烧过的残垣断壁,绵延数里的瓦砾废墟;眼尖的,还看到了横生乱草间开始腐朽的尸体。

广利桥所在的位置,乃是南北商旅之津要。在长桥两头,有自然形成的市集。但这些市集在去年、前年两次迎战蒙古军前锋时,被完全摧毁了。

看得出来,这些破坏甚至与蒙古人无关,而是中都守军坚壁清野、收拢作战物资的结果。所有高大的建筑,都被拆除,将木料运到城内修建敌楼、团楼,而零散的木料则被运入城内充当薪材,剩余的,付之一炬。

甚至就连横跨永定河的广利桥上,那些雕刻精美图案的望柱和栏板、那些沉重无比的桥面条石都缺损了很多,想来也是被守军损坏的。

然而蒙古军的兵锋究竟因此受到了多少阻碍,谁能回答?

以郭宁等人在界壕厮杀的经验来看,这样做的唯一结果,大概只是让守军获得些心理慰籍。

长桥另一头,李霆和崔贤奴两人匆匆催马而来。

李霆得意洋洋地道:“郭郎君!庄园已经安排妥当!”

“好。”郭宁颔首:“那么,诸位且往徒单刺史的庄园落脚。这也得多谢崔管家的协助,有劳了!”

崔贤奴向众人点头哈腰示意,笑得比哭还难看。

原来郭宁此番前来,依旧是带了崔贤奴同行。因为徒单航被拘在了馈军河营地,这位本人徒单航的心腹管家便是有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也得小心遵循郭宁的指示行事。

此前郭宁便让中都本地人李霆和崔贤奴一起,安排了徒单氏在中都城西一个偏僻庄园,作为众人下处。

此地毕竟是天子脚下、国朝的中心,尤其这两年屡逢战事,日常的戒备比承平时严格许多。骑队风尘仆仆至此,又个个挟刀挎弓,皆作武人装束,难免引起有司的戒备。

就在一行人谈说中都景象的时候,远处便有中都警巡院下属的吏员跟来探看。吏员们还明显通报了上司,须臾便聚集了二三十人,慢慢包抄过来,似乎想要讯问。只不过骑士们个个都凶神恶煞,没谁把他们放在眼里,也并不理会。

讲讲迫到近处,正逢众人说起宿在徒单氏的庄园,吏员们露出吃惊神色,慌忙散去了。

郭宁目送着骆和尚等人领着骑兵大队向南,同时也注意到了吏员们的动向。

他不禁有些感慨:“想不到徒单氏在中都的声威如此煊赫……只听说了我们的宿处,就没人敢上来盘查了?”

“大金开国以来,百二十年了,徒单氏世受皇恩,在内宫外朝都有潜力。家族势力能与之相提并论者,屈指可数。否则,徒单镒也不能以一介儒生的身份立足朝堂,对抗重将、武臣。”王昌应道。

郭宁抬头看了看天色:“那么,我们现在就入城,见一见这位尚书右丞吧。”

王昌催马向前:“我为郎君引路。”

当下两人并辔而行,后头只跟了四五从骑。

走了几步,郭宁若无其事地道:“此前我曾问过崔贤奴,要怎样才能接洽到徒单右丞府上的近人,定下会面的时间。结果这厮愁眉苦脸,百般推脱,先说两日,又说可能十日,只道自己地位远远不够,就算徒单航本人来此,要见他的族叔也得先递拜帖,等候召见。”

“哈哈,确实规矩如此。”

“然则,这件事情在王先生眼中,竟不为难么?大金的右丞相,竟是想见就能见的?”

“郭郎君全然不知我的底细,就敢用我引路,直入中都。这般胆大包天,我实在是佩服的很。”王昌叹了口气:“郎君请放心,你若要见其他中都贵胄,我或许还得细细操办。唯独要见徒单镒,真的不难。”

这王昌实是妙人,到了这时候,还语焉不详。

偏偏郭宁也就不再多问。

一行人沿着车水马龙的道路行进,在莲花池以南彰义门出示了路引,缴纳了必不可少的贿赂。

入城以后,只见街上行人摩肩接踵,临街商铺热闹叫卖。他们也不驻步观赏,径直向东,经过广元坊、永平坊再折而向北,走了没多远,见一处规模颇宏大的宫观。

郭宁抬头,看看匾额:“这是……太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