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军深入金国的领土已经三个月了,他们的军队规模扩大的厉害。
增加的人数,主要是草原上急需的各种工匠,还有健壮女人和孩子,也有许多新依附的,整建制的军队。比如蔚州杨万所部、飞狐赵瑨所部,霸州的石抹勃迭尔所部,济州的贾塔剌浑所部等等。
有了这些人的帮助,蒙古军对金军动向的掌握越来越清楚,比如完颜撒剌所盘踞的益都以南,莱州郭宁所部,就确确实实如拖雷的近侍所唱的那样,泥鳅般地缩在海边。
定海军节度使所控制的数万人丁,这会儿全都忙着,心思甚至不在蒙古人的身上。
自从郭宁下令,五日内落实保伍法,分配田地,实现军民一体以后,从海仓镇到西由镇三山港,靠近海边的十余座屯堡里,数以万计的军民都沸腾了。
对军民百姓们来说,蒙古人再凶恶,毕竟还在数百里开外,那种传说中噩梦般的事情,未必会发生在莱州呢。当前的关键是什么?
是节度使所说的保伍法,是和保伍法配套的分田分地!
这些年来,山东的百姓遭到多少次的摧残,多少层的盘剥?良田抛荒千里有过,人相食有过,失去田地的百姓无以为生,又不堪为奴为婢,以上千人上万人规模逃亡也有过。
为什么会如此,百姓们想不到许多,也看不了那么远,他们只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失去了地。千百年来,汉儿都以农耕为生,失去了地,就失去了一切,就没了活路!
现在,节度使说,要给所有人分地,而且,分的是不会被转卖剥夺的地,还会设立保伍,由军队里的将爷们担任保长,伍长,保证这些地一定扎扎实实地落到手里!
节度使说了,整桩事,只给五天时间!
这五天,就是关乎性命,关乎未来的五天!
五天里,难免出了些乱子。有些格外激烈的,以至于郭宁要出动本部护卫去弹压。但大多数时候,两方都有意愿,彼此并不为难。
百姓们很热烈地讨论,也壮着胆子去询问士卒们,打探郭节度麾下那位指挥使和善些,那位都将比较好说话,那一支兵马的驻地,会离海边的盐碱地远些。
士卒们也发动了一切聪明才智,甚至有人专门整理出了小册子,总结挑选本伍百姓的隐秘诀窍。
比如,家里没得壮年男子的,便是消耗粮食的无底洞,就算分配了田地也无力打理,说不定还要伍长去贴补。
家里只有壮年男子而无男女老少的,恐怕不是寻常百姓,不好管理。
家里壮年男子极多的,更麻烦,那种大族多半会在本伍反客为主,最好禀报上司,勒令他们分开户籍,各自安置。
种种事项不一而足,一开始约莫十条,才过了两三日,就被有心的将士们扩张到了五十多条。
对于绝大多数不识字也没文化的士卒来说,这么多的注意事项,本身就成了个让人头痛的问题。
比如赵决麾下的得力都将,名叫萧摩勒的,这会儿就念念有词地记着这些诀窍,慢慢走在临时安置百姓的营地里,左顾右盼。
萧摩勒今年三十岁,是個自幼从军的边地老卒。
他身体很壮实,双腿有明显的罗圈,走路的步伐很沉重,随着步伐,粗黑的发辫和垂挂在腰间的武器晃动着。
萧摩勒的祖上,是因撒八之乱被朝廷强行迁到上京的契丹驱口,后来长期和渤海人、奚人游牧杂居,积功当上了乣官。乣官的地位甚低,所以萧摩勒少时家境贫苦,须得靠射猎弥补家用,否则难免冻馁。
萧摩勒十七岁的时候,就在上京当地的部族中有些名气。明昌末年,他跟着本地的详稳,被签到了漠南从军,十余年间,眼睁睁地看着蒙古人一步步做大,而身边的同伴一个个战死。
泰安以后,萧摩勒所属的详稳整个被打散了。萧摩勒得到了汉人老卒韩人庆的收留,于是跟着韩人庆继续当兵。
韩人庆在故城店失败以后,萧摩勒作为他仅有的几名部下之一,被韩人庆托付给了郭宁。
郭宁倒也不亏待他萧摩勒,令他担任侍卫。芮林战死以后,萧摩勒还被提升成了都将,地位与陈冉相当。
萧摩勒前几日有值守的任务,故而没顾上挑选民户的事,今日终于得空,又被陈冉揪着耳朵,吩咐了一大通的诀窍,这才赶来营地。
但他从军太多年了,军队里的事情,一桩桩都记得牢,而军队以外的事,怎么都记不住。左右看了一番,不到小半个时辰,他便悲哀地发现,自家嘴里念叨的诀窍已经被忘得七七八八,只剩下最后一条,是陈冉专门说的:
“老萧你不知道怎么和汉儿百姓打交道,也不识字,所以,最好找个读过书的文人,让他帮你办那些杂事。”
“听说穷措大最是奸滑,万一他骗我怎么办?”
“你傻啊,他敢骗你,就打他!打过了还骗,就宰了他!”
这话很有道理,萧摩勒记住了。于是,当负责管理营地的军官问他要求时,他说:“要个读书人,其它的不计较。”
“只要是读书人就行,其它的都不计较?”那军官眼前一亮。
萧摩勒想了想,实在想不起其它的诀窍了,于是闷闷地道:“对!”
“有!有!”
那军官转身回营,过了会儿,带出个年约三十来岁的书生。
这书生身材瘦削,肤色黝黑,手上布满了粗糙的茧子。虽然蓬头垢面,衣着有些破损,但看得出,用的材料甚是华贵。在他的腰间,甚至还缠着一根彩编的丝绦,丝绦上原本应该有些配饰,不过这会儿配饰早就丢了。
军官将书生往萧摩勒眼前一推:“便是这人了!他姓周,说自己是读过书,进过学的,不过,眼下身边没有家人了,也没得亲眷。萧都将,你看……”
萧摩勒围着书生,绕了两圈,伸出手去,捏了捏书生的肩和背,想了想,又仔细摸摸他的腿。
这书生的面相,倒是不恶,看起来确实是个识文断字的,站姿就畏缩,带着一股酸气。不过,体格不错,一定有力气,能种地。
但萧摩勒并不急着认同。
他在这几个月里,担任郭宁的护卫。郭宁每天晚上给傔从们讲课,萧摩勒但有时间,都会跟着听听。虽说粗鄙无文依旧,但在识字上头,其实有一点点进步的,并不至于像陈冉说的那样目不识丁。
他从腰间取出了一个皮囊,打开皮囊,拿出几个写了字的小木牌,挑出了两个笔划多的,举在书生面前:“这是什么字?”
“咳咳,这是个‘死’字。”
“那个呢?”
“嗯……这个字,乃是‘斩’。”
萧摩勒满意地把木牌收起,向那个管理营地的军官点头:“念得很快!确实是读书人!我就要这样的,他归我了!”
那书生,便是盘踞在莱州东面海滨,牢山脚下福山岛私港的海商首领周客山了。
当日他在掖县曲台城里,和徐汝贤等势家豪强一起商议对付郭宁,众多豪强俱都被徐汝贤说动,唯独周客山等人不愿参与。于是便被徐汝贤单独留在曲台城,等待整桩大事的结果。
结果便是郭宁麾下精兵呼剌剌杀到,将整座曲台城夺下了,还将徐汝贤的部下杀了许多。
周客山是个乖觉的,城寨一乱,他觑着个机会就逃,竟被他逃出了曲台城。然而没走多远,又撞上了韩煊所部,被抓住了查问。
徐汝贤的手下死得到处都是,这时候自承身份,天晓得会被**们如何处置!周客山只得胡言乱语,给自己杜撰了一个身份。
原本以为韩煊问过就罢,却不料,郭宁遣出的三路人马,兼有收拢人丁和粮秣物资的任务。于是周客山又被卷到了海仓镇外的百姓屯营,成了等待分配田亩的一员。
周客山是有力的海商,见过世面的!他哪里有兴趣做人荫户?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再找个机会脱身,于是连续几日竭力抵赖,就是不想被人选中。
可是,眼前这个毛绒绒胡须,黑漆漆发辫的契丹人,竟然对我感兴趣?他还绕着看两圈,还摸了摸我的腿?
这……难道说这个契丹人,有那种癖好?娘的,南朝宋人喜好那一套,北面的契丹人也学坏了吗?
周客山觉得不妙,开始后悔不该表现出识字。他反手捂住了臀部,干笑道:“这个……将爷,小人不替人暖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