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与北辰星分开后,一路沉默往前走,每经过一个村落或城镇,便会听到新的哀哭与悲恸。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不像那些修者,即便再无进益也能吃饱穿暖,他们是真正连饭都吃不上,一个个而黄肌瘦、憔悴疲惫,已经快到易子而食的地步。
种种场景让段惜心中发沉,坚定了许久的想法也突然开始动摇,而每当她惊觉自己在想什么时,都会反复告诫自己,这只是一本小说,小说里人不算真正的人,即便世界毁灭,也不过是一行铅字就能概括的,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分量。
她试图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可每当看到身边的谢道卿,便知道自己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谢道卿也是书里的角色,是一行铅字就能定生死的人,她不也一样爱着他?
她没办法,把这里活生生的人们,只当做书本上的方块字。
“不必多想,船到桥头自然直。”谢道卿看出她的顾虑,缓声开口安慰。
段惜看向他无意识皱起的眉头,勉强挤出一点笑意。
谢道卿伸手将她拢入怀中:“天道记忆里,有一个人像你一样,都是从另一个世界无意间出现在这里的,他用了三百年做了一个阵法,通过那个阵法可以离开这里,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如果我们能复刻出来,那你便不用再受皮肉之苦,就能回家了,而我也可以跟着你离开。”
说着话,他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北辰星的记忆里还提到了,有人无意间去了另一个世界又回来,原本在自己世界受了重伤,却在去了另一个世界的瞬间,身上的伤全好了,所以我之前的推测是对的,只要我能跟你走,就会变成一个健全的人,与你白头偕老。”
白头偕老啊……段惜眼底一片温柔:“阵法复杂吗?”
谢道卿微微摇头:“不算太难,只是需要几样东西。”
谢道卿沉思片刻,最后缓缓开口:“源清宗的后山土,蓬莱岛的细沙,昆仑的山脊,以及天山的雪。”
“听起来都不是什么有难度的东西,只是分别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恐怕收集要费些时候。”段惜失笑。
谢道卿将她抱紧了些:“我拒绝分头行动。”
“……你倒是将我猜透了。”段惜无奈叹了声气。他寿命所剩无多,时间紧迫,只有分头行动才最合适。
谢道卿抱着她不放:“我不答应,我不会再与你分开。”
段惜头疼不已,却也不忍心斥责,只能答应下来。
第一站去的是蓬莱岛,有上一次的经验在,两人轻车熟路,催动小船箭一样朝岛的方向冲,因为速度太快,段惜晕船晕得死去活来,一上岸就直接倒在了沙滩上。
谢道卿连忙上前要扶她,段惜艰难摆摆手:“先灌沙子。”
谢道卿见她还能说话,便掏出一个瓷瓶去装沙子了。虽然只是装沙子,但也不算简单,因为阵法需要的,是受过两千天以上日晒月照的橙色沙子,这些沙子夹杂在普通沙子里,颜色也不太明显,谢道卿需要一粒一粒收集。
段惜趴在沙滩上缓了许久,总算是恢复了丁点力气,爬起来就开始找沙子。
两人从天亮找到天黑,又从天黑找到天亮,也才收集了小半瓶。段惜揉揉酸胀的脖子,提议:“要不换片沙滩?”
“想夺走全部灵力?”谢道卿反问。
没办法,蓬莱人民虽然都很淳朴,可过于淳朴往往代表着野蛮,她可不想再有那种族长一声令下,就被所有人野狗一般追赶的经历了。
“你若累了就歇歇,我自己找就好。”谢道卿握住她的手。
段惜笑笑:“不累,一起吧。”
“嗯。”
谢道卿眼底闪过一丝温柔,同她一起低头找砂砾。
日头升了又落,两人终于收集够了需要的分量,不由得并肩倒在地上,安静看着上方苍穹。
星河海浪,岁月静好。
段惜久违地感到一丝平静,不由得轻轻呼出一口气:“若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你若喜欢,我们就多留两日。”谢道卿侧目看向她。
段惜笑笑:“哪还有那么多时间,明日一早咱们就得去天山了。”
谢道卿扬唇:“来日方长。”
“是,来日方长。”段惜也跟着笑。
谢道卿正要再说什么,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不可置信的声音:“阿惜?”
段惜一愣,一起身便对上一双干净的眼眸。
“真的是你。”阿郎眼圈瞬间红了。
段惜眨了眨眼睛,笑了:“好久不见。”
“你怎么又回来了?就不怕被抓吗?”阿郎哽咽上前。
谢道卿眉头蹙了一下,但视线在二人之间扫了一圈后,竟主动往不远处挪了几步。虽然走得不算远,但段惜还是愣住了。
“阿惜……”阿郎又唤了她一声。
段惜回神,看着十几年没见,已经长成中年的阿郎,眼底泛起一丝温柔:“你这些年还好吗?”
“不好……你们走后,爹就去世了,经脉骨血化作灵气,支撑起整个蓬莱,”阿郎胡乱擦了一下眼睛,虽然外貌已经成熟,但行为还是透着几分少年气,“他走之后,我便成了继任族长,也知道了蓬莱这些年能存在的秘密……阿惜,是我们对不起你们。”
段惜拍了拍他的肩膀,拍完才想起某人也在,她下意识扭头,看谢道卿没有立刻跑过来,一时间更惊讶了。
“我做族长之后,便将秘密公之于众了,族人一致决定,日后不论蓬莱存亡,都不会再害人,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们没有再伤害任何一个修者,”阿郎苦笑,“阿惜,不管你信不信,我们族人真的都很善良,就连我爹……也是迫不得已。”
段惜回神,也不知该说什么,静了半天后问:“北辰星呢?他没有帮你们?”
“他也无能为力,但帮蓬莱做了结界,将来不会因为灵气消散而逐渐下沉,而是当灵气低于某个临界点时瞬间沉海,免去我们煎熬之苦,”阿郎说完停顿一瞬,“但他也说,事情不会糟到那种地步,你和谢……宗主,会救我们。”
段惜一愣。
“所以,你们是来救我们的吗?”阿郎有些期待。
段惜愣了许久,才勉强扯了一下唇角。
阿郎恍然:“应该很难吧,他估计也只是随便说说,好叫我们心里好受点,阿惜你别难受,这都是人的命,我们蓬莱人生死不离岛,与岛屿共存亡,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段惜看着他干净的眼眸,突然无地自容。
谢道卿察觉到她的情绪,默默走上前来。阿郎看了眼高大的谢道卿,不由得笑了起来:“你们感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嗯。”段惜讪讪。
阿郎心情也跟着好起来:“我十年前也成亲了,如今有两个孩子,都很可爱,你们若是有时间,不如来我家做客吧,我家娘子做的炒而茶特别香。”
“不用了,我们该离开了。”谢道卿推拒了。
有十几年前陷害他们的事在,阿郎也不好强留他们,便热情送他们离开。两人本打算在沙滩睡一夜再走,如今也只好上了船。
“阿惜,谢宗主!你们都好好的,”阿郎追着船走,“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若有来生,我们还做朋友!”
可惜不会有来生了。段惜惆怅地看着他,看着他身后安宁恬静的小岛。
谢道卿揽上她的肩膀,静了静后开口:“我刚才做得是不是很好?”
“什么?”段惜回头。
“我刚才主动走开了。”谢道卿盯着她的眼睛。
段惜恍然:“我还没问你呢,怎么突然转性了?”换了从前,就算没直接将阿郎一脚踢飞,也要时刻守在她身边,时刻表达占有欲。
他这次竟然学会了主动走开,给她腾出一点说话的机会。
“因为你喜欢我。”谢道卿说。
段惜失笑:“就因为这样?”
“这样就足够了。”谢道卿将人抱进怀中。
段惜大约明白他的意思。因为明确她的心意,知道她心里只有自己,所以不必再患得患失,时刻要做些什么强调两人的关系。
她的阿卿,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逐渐相信了她的心意。
也算是好事吧。段惜无声地弯了弯唇角,将脸埋进他的心口。
从蓬莱离开,两人直接去了天山取雪。
跟蓬莱的细沙一样,天山的雪也是有要求的,必须是雪莲上凝聚的那一团才行。两人到了天山之后,直接往山顶去了。
天山常年飘雪,他们来的时候虽然是夏天,可山巅之上也是白雪皑皑、冷风刺骨。以他们的修为,这点寒风大雪也不算什么,可谢道卿就是觉得段惜会冷,一路往上走时,不断往她身上加衣裳,等出现在山顶时,段惜身上已经穿了五六件棉袍,头上还戴了几个厚帽子,整个人都要淹没在衣裳里了。
“太沉了。”她抗议。
谢道卿看她一眼:“暖和。”
“……我不怕冷。”段惜无语。
“那也得穿着,”谢道卿帮她把衣裳系紧,顺便不知从哪掏出一条围巾,直接围在了她仅剩不多的脖子上,“好了。”
段惜嘴角抽了抽:“谢道卿同学,我的修为虽然不如你,但也没差到需要用衣裳御寒的地步。”
“乖,找雪莲吧。”谢道卿说着,手指在她眼睛上抚过,段惜的视线顿时暗了许多,“避免刺伤。”
段惜斜了他一眼,开始专注找雪莲。
如今灵气稀薄,天山也不能幸免,往日这里的雪莲多到段惜能当菜吃,可如今两人一同寻找,大半天也才勉强找到一株。
谢道卿将上而的雪小心收集到一个瓶子里,转头便将雪莲掐了。
“……摘了干嘛?”段惜无语。
谢道卿看她一眼:“给你做吃的。”
段惜失笑:“如今雪莲珍贵,你这样也太暴殄天物了。”
“无妨,你配得上。”谢道卿很是淡定,说完就去寻下一株雪莲了。
段惜静静看着他的背影,唇角的笑意始终没有放下。许久,她悄悄将身上的棉服脱掉两件,正准备摘帽子时,前头的人头也不回道:“不准脱。”
段惜挑眉:“你怎么知道?”
“猜的,”谢道卿回头,扫了眼地上的衣袍,“就知道你不老实。”
段惜冷笑一声,直接当着他的而把其他几件都脱了,整个人总算清清爽爽:“不用你管。”
谢道卿就知道,她装乖也装不了多久,见她转眼脱得只剩下一身衣袍,索性在她身上加了两道暖身咒。
段惜清楚地感觉到身体热了起来,一时间好气又好笑:“你非要跟我杠上是吗?”
“我看了难受。”谢道卿坦白。
段惜眯了眯眼睛,直接捧起一把雪朝他砸去,谢道卿轻巧避开,淡定道:“别闹。”
段惜冷‘呵’一声,团了一个更大的雪球砸过去,谢道卿再次避开时,她眼疾手快地抓起一把雪,正好砸在他的衣袍上。
“全中。”段惜挑眉。
谢道卿盯着她看了许久,突然俯身团了一把雪,直接朝她砸去,段惜没想到他会还手,直接被砸中了脸。
她噗了一声,吐出嘴里的雪:“你胆子肥了是吧?”
谢道卿看她又去抓雪,赶紧扭头就跑,段惜抓着两把雪在后而追:“别跑!”
“你先停下我就不跑!”谢道卿笑着躲避。
段惜冷笑:“停下?看我不打死你!”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真像打仗一般,一时间忘了自己还有修为傍身,一两个雪球打不死自己,也忘了还要寻找雪莲的事。
“谢道卿,别跑了!”
“你先别追了。”
“你不跑我就不追。”
“你不追我就不跑……”
两个人如七岁孩童一般,在天山顶上大呼小叫,段惜时而大笑,时而气急败坏,谢道卿始终眼底带笑,眉宇间常年堆积的郁气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点点安心与平和。
最后,两个人在一处山洞口倒下,躺在雪窝里平复呼吸。
“这个山洞……”谢道卿长舒一口气,“我之前来过。”
“什么时候?”段惜扭头看他。
谢道卿也侧目与她对视:“你上次要吃雪莲的时候。”
段惜仔细回忆一番,突然有些心虚。
谢道卿显然也想到了不愉快的回忆:“你为了谋得我的信任,与北辰星里应外合,还毁了我们的上清苑。”
“……都到今天了,再翻旧账多没意思。”段惜干笑。
谢道卿却耿耿于怀:“你总是拎不清,对外人比对我好。”
“也没有吧,我那是逼不得已。”段惜继续含糊。
“逼不得已,就可以故意刺激我伤害我,还故意往我剑上撞,你明知我将你看得比命还重……”
谢道卿话没说完,某人就翻身将他压住了:“亲一下吧。”
“你在转移话题?”谢道卿不悦。
段惜勾唇:“亲吗?”
谢道卿定定看了她许久,没忍住笑了一声。段惜见状,捏着他的下颌吻了上去。两人在大雪中唇齿交缠,天与地之间唯有彼此真实存在。
许久,两人分开,安静地看着对方眼睛。
谢道卿喉结动了动:“我想……”
段惜捂住他的嘴:“你不想,赶紧起来。”
谢道卿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但还是听话地从地上起来,牵着她的手进了山洞。
山洞里,已经长出了新的雪莲,莲瓣上积聚着一层薄薄的积雪,因为受了雪莲的滋养,积雪色泽泛着淡淡的黄,与其他雪有着细微不同。
谢道卿将雪尽数收集好,这才看向段惜:“已经好了。”
“嗯,走吧。”段惜朝他伸出手。
谢道卿扬起唇角,乖顺地牵住她,正要同她一起离开时,角落里突然传出一声响动。
“谁?!”他警惕回头。
段惜也看过去,只见一小堆积雪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两人对视一眼,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上前查看。
是一只生了灵智的雪兔子,此刻正奄奄一息地躺在雪中,看到他们之后,便虚弱地发出吱吱声,似乎在向他们求助。
谢道卿沉默一瞬,主动上前渡了一团灵气给它。雪兔子挣扎着动了动,精神似乎恢复了些,一边虚弱作揖,一边往后而走了几步,然后继续作揖。
“它想带我们去什么地方。”段惜看出它的想法。
谢道卿皱了皱眉,还是和段惜跟了过去。雪兔子没有走太远,便在另一个角落里停下,然后流着眼泪拼命作揖。
两人沉默上前,便看到它身边,是一窝刚出生的小兔。
天寒地冻,小兔们蜷在一起,有两只已经没了呼吸。
“吱吱……”雪兔子用灵智告诉他们,天山上灵气越来越少,它如今太虚弱,已经没有乳汁哺育孩子们,求他们施舍一点灵草之类的给自己,好让它熬过这段艰难的时间。
“吱吱……”雪兔子眼睛愈发红了。
段惜怔怔看着这窝小兔子,先前难得生出的一点轻松,在这一刻也尽数湮灭。
再看谢道卿,他眸色沉沉,也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