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行人去后,马车才缓缓向前。无奇挪到了车辕处:“那守备公子的派头好大啊。”
赶车的马夫知道他们是皇都来的太学生,笑说:“那是当然,虎父无犬子嘛。”
无奇回想刚才:“就是这位公子的面相看着有些太不和善了些。”
车夫摇头道:“听说守备大人的家教甚严,苏公子虽然也跟少杭府一些公子哥们厮混,但从没听说做过什么破格的事儿,哦……想必你们是因为看见他打了狐狸才这么说的,还不是因为狐狸郎君把他们家的女孩儿祸害了,他才发誓要杀了虞山所有狐狸的。”
无奇趁机问:“我们初来乍到,这狐狸郎君可是真的,有人见过吗?”
车夫道:“听老人们说百年前曾有个什么狐狸祠,夜黑风高的时候还曾听过山里有狐狸的叫声,其他就没听说了,除了近几个月来闹得怪厉害的。”
他说到这儿突然叹了口气:“可惜啊,好不容易有个夏知县那样的好官儿,却又因为这没头没尾的事也给害了。真是老天不长眼啊。”
半个时辰左右,车已经到了虞山脚下,那车夫见无奇生得貌美俊俏,林森虽然高大,但毕竟两人年纪都不大,便特帮着他们找了个周围村子里的向导,叫向导领着他们上虞山。
这向导是个有些年纪的老者,以为无奇林森是来游山玩水的,不过一般人都是清早爬山,他们却是在午后,时间未免仓促。
何况自打出了狐狸郎君的事儿后,本地人少有来虞山游玩的,夏日午后,山中寂然无人,幽静到有些怪异了。
无奇说起路上遇到苏公子猎狐的事情,这张姓老者闻言却皱眉道:“我先前听说苏守备的公子又来打猎了。哼,就因为几句没来由的话,这狐狸们就平白倒霉了。”
林森说:“要真的是狐狸郎君害人,把它的狐子狐孙杀上几只也不算是过分,当然最好的还是抓到正主儿。”
张老头脸上虽有点不以为然,但碍于林森跟无奇的身份,便没多话。
无奇却跟老张打听王翰林的庄园在何处,又问起王家的姑娘遇害的情形。
这张老头指了王翰林的庄园,可说起王姑娘,却欲言又止地:“惨已经是够惨了,何必多造口孽呢。”
无奇看出这老头像是知道什么:“老伯,话不是这样说的,几位姑娘的死还是个谜,背后真相如何尚不知晓,而且你知道,本地夏知县就是为了找寻真相而意外身亡的,我们虽然只是区区学生,但也不甘心真相就此掩埋,如果能够查证一二,不仅告慰几位死者在天之灵,也可以完成夏知县的遗志。”
这张老头听了这一番话肃然动容,他认认真真地把无奇跟林森打量了一遍,若有所思地说道:“你们原来不是为游山玩水来的,是为查案子?可是你们……”
林森叫道:“老伯,您可别瞧不起我们!我们反正是不查明真相不回皇都的。”
老者听了这句,脸上掠过一点无奈的笑,他低头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般:“你们跟我来。”
这次他们并没有走上山的大路,张老头领着两人从山间小路拐了一刻钟左右才停下,林森已经汗流浃背,无奇也掏出手帕擦脸。
张老头拨开前方的一丛小树枝,轻轻地跳出去,无奇在后,抬头一看——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平坦的地势。
这大概是上山时候供人歇脚休息的地方,正前方一座亭子,匾额上写着“雅风”二字。
两侧巨大的青石,背后绿树如瀑,随风摇曳。
林森顿觉清凉:“好,这地方好!”
无奇四顾打量,目光照向前方的凉亭。
张老者回头看他们一眼,终于说道:“就是这里了。”
林森已经迫不及待跑到凉亭里去,又招呼无奇:“到这儿来,真凉快。”
无奇细看那亭子石阶,花岗石被洗的很干净,连同周围地上的青石也像是给雨水冲刷过似的。
她走到两块石头之间,蹲在地上细看中间那道石头缝,手指在石缝中拨弄了会儿,定睛细看指尖,一点砂土,夹杂着已经干涸如尘的血。
无奇微微一窒:“是这儿。”
林森不晓得她的意思,还忙着叫她过去。无奇看向老者:“王家的姑娘,就是在这里给害了的?”
张老头见她竟这么快懂了,便一点头:“人人以为姑娘是在府内给祸害的,其实不然,就是在这里,而且……”他的脸上露出了很难过的表情,“太惨了。”
王家的姑娘的确死在这里,她的尸身给抛在亭子之中,血顺着亭子往下,滑过石阶,一直蔓延过了地上的青石,甚至渗入了青石缝间的泥地里去。
最先发现姑娘尸身的是王家的小丫头,她看到这惨状当场吓得晕倒,此后是闻讯而来的邓主簿跟王翰林,据说邓主簿当场就半疯了。
张老头指着凉亭后的青石道:“还有之前跟随王姑娘的一个丫鬟,后来给发现死在那山石头后面。”
林森这才明白自己居然是在案发现场,听老头说完,便赶紧从凉亭内窜了出来,他摸着双臂道:“怪不得觉着那亭子里凉飕飕的。”说完后又合掌乱拜了一气。
这会儿风像是大了些,吹的山上的树木发出哗啦啦的响声,绿色的树冠摇摆,声势浩大。
无奇小心翼翼地迈步走到亭子口上,她站在栏杆旁细看亭子之中,地上虽然已经在事后给用水冲刷的很干净,但鼻端却仿佛能嗅到那残存的血腥气。
她想起之前邓主簿迷迷糊糊中说的那几句话,以及那句神秘的“杨妃传”。
从山上来的风穿过林木,吹拂到此处,也像是把无奇的思绪都拂动了。
她微微地闭上眼睛,正在出神,忽然间听见林森的惨叫!
无奇忙睁开双眼,却见是林森惊慌失措地指着前方:“狐狸!狐狸!”
在场的三个人抬头,都有些诧异,原来在他们前方的青石之上,果然蹲着一只黑色的狐狸,尖尖地耳朵竖着,一双眼睛像是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底下的人。
林森对这种鬼怪之事格外忌惮,拉着无奇问:“这么诡异,是不是狐狸郎君?”
无奇道:“如果是就好了,我该跟他当面锣对面鼓地问个清楚。”
老张也说:“不是,这山里的狐狸本就不少,只是给苏公子打猎打的都怕了……这只倒是不怕,大概是它们的首领吧。”
林森这才松了口气,他看着那狐狸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问:“你真的首领?那狐狸郎君呢?”
狐狸的嘴动了动,露出几颗森白的牙齿,就在林森心跳的时候,它却转身轻盈地跃起,竟自消失在众人眼前了。
张老头低低道:“据那天在山上的人说,曾见过一个狐狸脸从亭子这里离开,这个却跟之前孙家苏家的情形一样。所以才都说姑娘也是给狐狸郎君害死的。”
王翰林的隐居之所,距离此处不过也是一刻钟的脚程,是不大不小的一所庄园。
一个半老不老的仆人入内通报,不多时却出来道:“我们老爷身子不适,两位还请回吧。”
无奇上前低语了一句,老仆人吃惊地看她一眼,像是给蜇了下似的窜了进去,这次回来的也快:“我们老爷有请。”
王学士到底是翰林院退下来的,品味不俗,这庄园虽然不大,但极为古朴雅致,但在姑娘出事后,学士遣散了不少奴仆,院子里居住的人越发少了,便透出几分死气沉沉。
到了内厅,才站住脚,王老先生便给一个小书童扶着出来,他咳嗽了两声:“你们刚才说,知道狐狸郎君的真身,是真的吗?”
无奇因想求见,所以才故意这么抛砖引玉的:“在此之前,我想请教老先生,今日邓主簿清醒的时候跟您说了什么?”
“你们两个是因为无聊而来消遣老夫的?”王学士脸色一沉。
林森忙道:“老先生你可别生气,我们要是无聊也不会巴巴地跑来这里吃闭门羹,干点儿什么别的不好?我们特是为了狐狸郎君的案子来的,您知道那孙家吧?就是我们查出来的真相,夏知县并非自杀一事也是我们查出来的,我们可不是骗子。”
王学士抬了抬眼皮,却仍是面不改色:“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无奇看着他倔强的神态,想到邓主簿先前言行:“姑娘遇害的时候,邓主簿也在身前,他本是能救下姑娘的,所以……老大人才这么恨他对吗?”
王学士的眉峰一蹙,看着无奇,欲言又止。
无奇道:“我本来不想打扰您,但邓主簿神志不清,对破案无用。您若是痛惜孙女之死,想为她报仇,就把事情的经过说出来。”
“就凭你们?”王学士冷笑,显然不信,“我无可奉告!”
无奇见老先生要走,便道:“王姑娘跟邓主簿两情相悦,那日,必然是邓主簿约了姑娘在雅风亭那边见面,谁知遇上狐狸郎君。”
王学士的脚步早停住了,他转过头来看向无奇,却没有说话。
林森却很想问她是怎么知道的,但却明白这会儿不该打扰,于是只竖起耳朵。
无奇淡淡地说道:“狐狸郎君先杀死了丫鬟,应该是杀鸡儆猴,要挟小姐不要声张。”
王学士脸色骇异:“你……你怎么知道?”
无奇道:“邓主簿神志不清,还念叨姑娘不该让他独活,既然他是王大人看中的乘龙快婿,人品自然不至于差到哪里,而且从他现在的情形看来,他绝不会是眼睁睁看着姑娘受害而自己逃走的性子。所以必然是姑娘在危急时候用了个法子把邓主簿打发了,邓主簿当时不明所以,后来发现姑娘遇害才明白过来,他感念姑娘之情而又难以承受此事,所以才迷了心智。”
王学士听到这里,已经紧紧地咬紧了牙关:“什么人品,什么性情……要不是他约了倩儿出去,倩儿也不会遭此横祸!他就算疯了又能如何,他本该替她去死!”
无奇这一番推论,跟王学士之前在酒楼上听清醒过来的邓主簿所说的,如出一辙,除了狐狸郎君用丫鬟之死威胁姑娘那一句,因为邓主簿也不知道。
无奇看着暴跳的老学士:“老先生,能否请你告诉我,邓主簿先前到底跟您说了什么?”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再说,提这些有什么用。”
“有用。”无奇面对老先生泛红的双眼:“你不是想为姑娘报仇吗?”
那天的确是邓主簿约了王姑娘出去相见的,在此之前两人私下里也约见过几回,并没任何闪失。
只是这次,邓主簿因为一件事耽搁而迟到了,等他赶到雅风亭的时候,已经不见王姑娘踪迹,他以为王姑娘是因为等不及而回庄院了,正要赶去庄子探望,却听到青石之后有异响。
邓主簿心头一动,就以为是姑娘跟自己玩笑,因靠近几步笑道:“我都看见了,还不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人却仍没现身,他就笑说:“小心山石后面有蛇,你再不出来我可要过去了。”
这句才说完,就听到王姑娘仓促地说道:“别过来!”
邓主簿听出她声音不对,便道:“怎么了?是、真的恼我了?这几天县衙里忙的厉害,知县大人为了狐狸郎君的事情催的急……”
话未说完,就听到王姑娘一声惊呼似的。
邓主簿忙往前几步:“倩儿你怎么了?怎么不出来?”
山石后,王姑娘道:“你站住别过来!兰儿在、在……总之这会儿不便见面,刚才祖父又叫人让我们回去,既然你县衙里既然忙,咱们就改天再见吧。”
邓主簿听她吞吞吐吐,心中一动,猜测兰儿应该是在小解之类的,所以藏在石头后面,不便让他过去。
而且王翰林向来规矩大,他也不敢违拗,便偷偷地笑笑:“那、那好,我先过去假装才到的,跟老先生好歹打个招呼。”
他心想反正回头就在庄院见面了,倒也不在乎这一时。
这就是那天的经过。
邓主簿在清醒的时候,尽数告诉了王翰林。
王翰林只是恨他害死了孙女儿,当时巴不得他也死,邓主簿本就是一瞬的清醒,给他三言两语刺激,便直接跳了楼。
如今,无奇听了王翰林转述的话,经过跟她料想的果然大同小异,除了有一点。
“王大人,您可听说过《杨妃传》?”无奇试着问。
王翰林的脸色微变:“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知道。”无奇看出他有所隐瞒:“王大人,你从哪听说的?”
王翰林的脸上是一种厌恶的表情,他忍了忍终于道:“当然是姓邓的混账说的。”
那天邓主簿说完后正要先下山。
就在转身的瞬间,听王姑娘道:“你要回去,把那本《杨妃传》也带走吧,我看到了第八章,并不是很喜欢。”
邓主簿怔住:“啊……那好。”
《杨妃传》这本书,是他跟同僚私下看的,有次见面跟王姑娘说起来,盛赞此书,姑娘好奇便也要看,邓主簿为讨好佳人,就大胆拿了来给她。
如今听她说不喜欢,只以为她毕竟是书香门第的闺秀,不愿看这歪书的,他心里倒是有点惭愧,便忙答应着说:“好好!我回头就拿回去烧掉,我也不看了。”
“不……”听着那边儿像是欲言又止,邓主簿这才忐忑地离开了。
王翰林咬牙道:“那个混账东西引我孙女儿看这种杂书已经该死,又引诱她跑出去……我实在想把他碎尸万段,他居然还敢跟我提这个,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无奇说道:“王大人,那本书在哪,可否让我看看?”
王翰林不悦地:“那种闲书有什么可看的?”他本来打算着得空找到那本书便烧了了事,毕竟在他看来,跟邓主簿有关的一概不是好物。
无奇道:“您不觉着姑娘在那种情形下还特意提起此书,有些古怪吗?”
邓主簿听这句的时候并不知姑娘身处危急关头,只当寻常。
后来才知姑娘那时已命悬一刻。
那么,身处险境的王姑娘怎么会在两人死别之时说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邓主簿不明白,但他借着清醒的瞬间把所有告诉了王翰林,他虽然仍不懂为什么姑娘会提《杨妃传》,但他的潜意识也许猜到了这该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所以他并没有省去这一节,而是如实告诉了王大人。
只是王翰林并不知情,反而更恨了邓主簿。
王翰林只是盛怒下有失理智而已,听了无奇的话他心中静了静,猛地起身:“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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