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雨进屋对正在书桌后看书的钟羡道:“少爷,夫人唤你去前厅?”
“前厅?是府中来客人了吗?”钟羡问。
新雨道:“是征西将军府的陶姑娘来了。”
钟羡略一思索,便放下书卷去了前院。
本来他们未婚男女这般见面是不合规矩的,但一来两家交情匪浅,儿女自幼都在一起玩,二来这陶行妹钟夫人也十分了解她的为人,知道她性格大方直率,不是那等成天就知道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的女子,倒也不怕她和钟羡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是故钟羡来了之后,钟夫人就处理府务去了,留下他们两个单独说话。
“文和哥,我二哥把那个女人藏哪儿了,你应当知道吧?”陶行妹开门见山。
钟羡道:“我不会告诉你,我答应过你二哥。”
“可是我二哥都快死了,文和哥,你不想救我二哥吗?”陶行妹急道,“你告诉我她在哪儿,我有办法救我二哥。”
钟羡看着她道:“三妹,人,确实是行时杀的,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
陶行妹听出他的话外之音,有些难堪地侧过脸去,半晌,道:“文和哥,我娘已经病倒了。你知道的,她身子一向不好,又一直偏疼我二哥,若是此番我二哥真有个不测,我怕我娘也熬不过去。为了他们,我陶行妹昧着良心做一回坏人又有何妨?你就告诉我她在哪儿,我自己去就行了。”
钟羡凝眉不语,目光纠结。
“文和哥,我知道你一直是个言出必行、肯为朋友两勒插刀的君子。但这次事关我二哥和我娘两条性命,就算小妹我不通情理逼你了,求你告诉我那女子到底在哪里?如今她是唯一能上堂作证的人,如果她能证明那被杀的学子过错更大,我二哥就还有生还的希望不是吗?求你了,你就告诉我吧。”陶行妹见钟羡不肯开口,后退一步就欲下跪。
钟羡忙一把搀住她的胳膊,待她站稳后又立即放手,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带你去就是了。但你需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答应你,绝不用权势逼迫于她。”陶行妹道。
钟羡也是别无选择,比起他自己背负背信弃义的骂名,自然是陶家母子的性命更为重要。他打发下人去跟钟夫人说明情况,自己带着陶行妹策马一路向无名山去了。
自上次他们兄弟几个在无名山上的秋静山居小聚之后,秋皓不知为何就觉着那是个绝佳的疗伤之地,过后没多久就动用关系将那山居给买了下来。
那夜陶行时带着他的外室躲到太尉府,钟羡用府中运送泔水的木桶和板车将两人送出府去,为的就是给陶行时争取安顿那女子的时间。陶行时去投案后,秋皓派人带话给他,告知他那女子如今在秋静山居。
四月,正是山花遍野春光独好之时,无名山比之上次钟羡他们来时的萧瑟秋景别有不同。然而此刻钟羡与陶行妹心中有事,自是无心赏景的。
秋皓今日正好在山居里,见钟羡带了陶行妹来,一时还有些回不过神。
“光曜哥,我二哥带来的那名女子呢?我想见见她。”陶行妹向来是个快人快语的性子,连寒暄都没有,上来就直奔主题。
“哦,她在……”秋皓见到陶行妹,连眼珠子都转不动了,下意识地就指了个方向。
“那边?”陶行妹顺着他指的方向问了句。
秋皓回过神来,忙招来一名侍者令他带陶行妹过去。
待陶行妹离开后,秋皓才算彻底清醒过来,回过头来问一旁的钟羡:“这……怎么回事啊?”
钟羡叹气:“自古情义两难全。”不想看着陶行时赴死,是他的兄弟之情,答应不透露这女子的下落给陶府的人,是他的兄弟之义,可是眼下,只能二选一。
秋皓了解内情,遂拍了拍钟羡的肩以作安慰。
钟羡抬眸看着陶行妹进了二楼西边的一间房,侧过脸对秋皓道:“光曜,说句兄弟间才能说的话,你既然已经与张家小姐订下婚约了,对陶三妹的心思,还是收了吧。如此,对你,对你将来的夫人都好。”
秋皓垂下双眸,唇角扯起一抹苦笑,道:“钟兄,待你将来也爱上了某位女子,你才会了解我现在的心情,才会知道,情之一字,实在是易付难收。”
二楼,陶行妹来到那间客房,推开门便见屋里紧闭的窗下坐着一名女子,见她进来,也不过抬起眸来淡漠地看了她一眼,一副无情无绪了无生气的模样。
“你就是云秀,我还以为是怎样的绝色佳人,把我二哥迷得五迷三道,原先是连爹娘家人都不要,而今更是连命都不要了。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嘛!”陶行妹本不是这样恶毒的人,但一见到面前这个女子,想起她二哥因为这个女子与爹娘间起的那些争执,受的那些罪,以及如今的处境,她就又气又恨,连说话也刻薄起来。
那女子兀自垂着眸,石雕一般,一丝反应都没有。
陶行妹也察觉自己情绪似乎有点失控,强自握了握拳冷静下来,复又看着云秀道:“如今没了我二哥,余生你打算怎么过?哦,对了,我二哥定然都给你安排好了吧?他的朋友个个非富即贵,随便哪个对你发一次善心,就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我二哥用血为你铺就的富贵安宁,你可还满意?”
那女子依然毫无反应。
陶行妹见她如此不配合,登时愤怒起来,过去一把钳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脸来,看着她的眼睛道:“原来我以为妇人心毒这个词是对世间女子的贬损,今日见了你,才知这世间确有心毒的妇人!枉我二哥对你一片痴心,你这女子根本就是铁石心肠!自二哥与你相识,我陶府就未曾有过安宁,这一年来我二哥挨我父亲的打,更是比之前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我娘为他流过的眼泪,也比之前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怎么?露出这样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不相信么?呵,别告诉我你们在一起那么久一直都只是发乎情止乎礼,他身上的那些伤痕,你一道都没看见!”
“可是,他告诉我,那些伤,都是在军营里训练时留下的。”云秀难以置信地开口道。
陶行妹原先只是听说这云秀是某秦楼楚馆的歌伎,被她二哥给买下来的,如今她这一开口,果然婉转悠扬声如莺啼,陶行妹这才确信那传言是真。
“这样的谎话你也信?也不想想我二哥乃是征西将军的嫡子,即便在三大营,又有谁敢将他打成那样?可怜他一片真心都喂了狗,你竟趁他不在勾搭野男人!”陶行妹怒道。
云秀闭上眼,泪水潸然而下,那凄楚的模样,看得陶行妹心中一软,便放开了她,只道:“可怜我二哥,他原本有大好的前程,如今,都毁在你手里了!”
“他何曾是毁在我手里,分明是毁在你们这些他至亲的人手里。”云秀睁开眼,控诉一般看着陶行妹道“不计是做妾做通房做丫鬟做外室,只要能跟他在一起,有没有名分我都是愿意的。可是你们偏偏容不下一个我,偏偏要把我们拆散。如非你们这般步步紧逼不肯留我们一寸立足之地,我又何至于会做下这等事?”
“容不下你,那是因为我二哥他尚未娶亲。你告诉我,有你这个我二哥的心头好在,哪个好人家肯把女儿嫁与我二哥?你只想着与我二哥长相厮守,却不想自己到底是配还是不配么?”陶行妹见她承认做了对不起她二哥之事,一时急怒攻心。
“呵,呵呵呵……”云秀脸上泪痕未干,听了陶行妹的话,她却忽然笑了起来。
那万念俱灰的表情让陶行妹蹙起眉头。
“当你为了能和一个人在一起连性命都可以不顾的时候,你还会想着自己与他配还是不配吗?陶姑娘,我知道你家世显赫,但终究也不是这大龑朝里最显赫的吧。我但愿你不要高嫁,如若不然,我怕你因为惦记着自己的不配,一辈子都无法得到你想要的幸福。”云秀说完,用袖子擦干颊上的泪痕,昂首挺胸地越过陶行妹向屋外走去。
陶行妹被她这话一说,想起自己对慕容泓的恋慕之情,心中顿时不是滋味起来。
云秀来到楼下,径直走到钟羡面前,先行了礼,这才道:“钟公子,劳烦您送奴去京兆府好吗?”
钟羡看了眼不远处正从楼上下来的陶行妹,问:“你去京兆府做什么?”
云秀道:“奴去投案,人是奴杀的,与陶公子无关。”
第215章 拜师礼
自长安通过指偶戏将两人之间那个秘密挑明后,慕容泓便不坚持每晚都要她值夜了,他的脸皮到底还没厚到那个程度。
所以郭晴林才会约长安晚上去他房里。
入夜之后,长安坐在自己房里筹谋。
今夜郭晴林叫她去他房里,肯定是为了确定师徒关系,但确定师徒关系之后郭晴林还想做点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应该不会去滴翠阁,如果要去滴翠阁的话,他完全可以直接约她去滴翠阁,像上次一样兵分两路过去,还不容易引人注目。
但就算不去滴翠阁,他要想收拾她,怕也有的是办法。最关键的是,那种让人吸入少许就会致人麻痹的药粉上次都用光了,没有东西防身,她还真是有点心里没底。
不过话说回来,偷袭这种事有一不能有二,郭晴林也不是那傻的,不会在同一个坑里掉两次。总归还是要寻摸一条合适的相处之道出来。
又或者,是她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毕竟,若是郭晴林只想像对待长禄一样对待她,他没必要收她为徒。而且据长信宫那边传来的消息,越龙之死,似乎大有蹊跷。她手里虽没有郭晴林设计杀害越龙的证据,但只要把这个消息透出去,上位者有几个不多疑,郭晴林必会为太后所猜忌。
所以,杀越龙其实不算郭晴林送她的见面礼,将这样一个把柄送到她手里,才算是他向她展示的诚意。
那么,是否她也应该献上诚意,他们这段师徒关系才算是有个良好的开端呢?
越龙死了,寇蓉之事就做不得威胁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是能让郭晴林感兴趣的呢?
长安一边思索一边掰着自己的手指,发出咔咔的声响。少倾,她脑中灵光一现,起身来到隔壁敲门。
今夜长福值夜,在房里的是长寿。
长寿比长安要大两岁,自然拉不下脸来跟长福一样叫长安安哥,倒是长安荤素不忌,想利用他的时候,一口一个寿哥叫得亲热。
门一开,长安就飞快地闪进房中,长寿见她鬼鬼祟祟的,不由的心生警惕,问:“长安,你怎么来了?”
长安食指抵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他来到一旁,低声道:“寿哥,我待会儿要去郭公公房里,如果两刻之后我还没出来,你记得来敲门,就说陛下找我。”
长寿懵了,问:“为何?”
“哎呀,他说收我做徒弟,可是长禄就死在他手中,我怕他对我不利。对了,他杀了长禄这事你可别传出去,若被他知晓,百分百杀人灭口,我是信得过你才告诉你的。”长安道。
长寿目瞪口呆,这样的信任他不想要啊。但转瞬他就明白了,长安之所以告诉他这件事,不过为了确保他会按他说的准时去敲门罢了,如若不然,他就会把他也拉下水。
时至如今还总是不经意间就着了他的道,这一点简直让长寿出离愤怒,但想起丞相府那边让他打听的消息,桩桩件件都将不臣之心显露无疑,他心中又安定了些。长安最大的依凭不就是皇帝宠信他吗?可若皇帝到时变成一个真正的傀儡,他倒要看他还能怎么在这宫里兴风作浪?
念至此,他深吸一口气,道:“放心吧,我记住了。”
“谢了,若不到两刻我就出来,会来告知你的。”长安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出去。
长寿假做关门将头探出门外,看着长安走到郭晴林的房前敲了门,随后便进到房中去了。
郭晴林现在这间房在设计之初就是给首领太监住的,故而比一般的单间要大出两倍左右。
长安听到门内说“进来”便进了房,回身将门关上。
外间简单地置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放着一套茶具以及一只细颈白瓷瓶。左边是内室,室内置着一架桃木四扇围屏,屏风后隐隐传来水声。
长安站在外间叫了声:“师父?”
“过来。”屏风后传来郭晴林的声音。
长安眼珠一转:在洗澡?该不会看到什么长针眼的东西吧?呸,他要是个带把的假太监才好呢,有这样的把柄在手,那才是真正的高枕无忧。
她小跑到屏风后一看,郭晴林果然跟只白斩鸡似的皮光肉滑地泡在浴桶里呢。
“师父,您洗澡呢?徒弟给您擦背?”这种时候最忌露出女人乍见男人裸体时的羞怯,不过羞怯这种情绪基本上也不可能出现在长安身上,是以,她十分自然地上前巴结道。
郭晴林伸手,拿起浴桶旁架子上的浴擦递给她。
长安见他小臂上密密麻麻全是新鲜伤痕,看伤痕所在的位置和形状,不像是被外人打的,倒似……自虐形成的。
她恭敬地接了浴擦,靠近浴桶时往桶中瞄了一眼,这才发现浴桶中的水竟不是清澈的。
郭晴林自己将披散的长发捋到颈侧,身子微微前倾。
他脸上皮肤本来就白,想不到身上的更白,且看起来温润细腻,简直不像是男人该有的皮肤。只不过,那白腻的皮肤上却全是纵横交错的伤痕,有八成都是陈年老伤了,痕迹已经十分之淡,只有两成大约是这两年刚弄上去的,痕迹看着还十分新鲜。
“师父,您泡的是药澡吗?这药澡有何功效?”长安一边拿着浴擦给他擦背一边没话找话地问道。
“想知道,进来一起泡。”郭晴林嗓音似乎带了点笑意。
长安一噎,讪笑:“那哪能呢?要真这么做,岂非奴才不分尊卑了?”
“拜师礼还未行,何来尊卑?”郭晴林语气淡淡道。
“那要不奴才现在就给您磕头奉茶?”长安道。
郭晴林往后靠在浴桶上,双臂搁上桶沿,仰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长安,道:“磕头奉茶就不必了,外头桌上有一瓶药,你去把它喝了。”
长安道:“师父吩咐,徒弟自然无有不从,只不知那是什么药,也好让奴才有个心理准备。”
郭晴林道:“我也不知是什么药,不过在橱子里随便拿了一瓶罢了。喝完之后会怎样,但看你个人造化。”
长安:“……”这变态根本不需要她自行献上诚意,他只信他自己考验的结果。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喝。”郭晴林收回目光,“若是不喝的话,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长安握着浴擦的手指紧了紧,不喝,也就意味着这师拜不成了。而她已经知道了越龙是郭晴林设计害死的,郭晴林能饶过她?
她固然可以用和慕容泓形影不离来自保一时,但她不能用这种手段来自保一世。就算利用慕容泓除掉了郭晴林,焉知她今后的人生中就不会出现第二个郭晴林,第三个郭晴林呢?只要这类人是她对付不了的,她往上爬的路上就永远横亘着她逾越不了的鸿沟。
“师父说笑了,您的吩咐,徒弟自然无有不从。”长安放下浴擦就往外间走去。
“我要小憩片刻,记得保持安静。”郭晴林在后头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