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派人去叫的时候索额图还没有下衙,正在听下属回禀事情。
见到毓庆宫来人,他打断属下道:“太子相邀不得耽误。回来再与你说话吧?”
“应该的应该的,您先忙就是了,”属下笑着恭维道,“还是大人得太子倚重,事事都要与大人商议。”
索额图嘴上谦虚两句,神情却满是得意。待下属离开,他从桌上拿了一本折子便去毓庆宫。
索额图本以为太子寻他是为了军医培训主管官员一事,他已经拟订了几个官员,打算与太子商议一番,若无问题便可向皇上举荐了。
没想到到了毓庆宫,却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劲,今日的毓庆宫格外寂静,宫人行动说话也格外小心,显得格外紧张,恍惚间仿佛回到了皇上南巡时,太子因为被下毒时时发脾气的时候。
索额图心微微一提,低声询问为他引路的小太监:“太子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您进去就知道了,”小太监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索额图没察觉到小太监的眼神,心里还思索着太子出了什么事,盘算该怎么劝慰才是,然而进了书房却看见地上摆着几个箱子,里面放着的物什摆件不正是他前几日送来的那些么?
索额图心里一跳,再一看太子神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脸色登时白了白:“太子”
“藩国一应诸事都是由鸿胪寺主理的,孤记得鸿胪寺卿是你的人,这些东西也是你亲自派人送来的,”太子打断索额图的话,喝道,“倒不知孤用得了多少东西,叫你胆大包天拦截贡品!”
“奴才知错,”索额图“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奴才只是瞧着这些东西适合太子,脑子一热便送来了,并非有意拦截贡品!”
“脑子一热?”太子冷笑一声,“却不知你这脑子一热给孤惹来多大麻烦,你素日也是这般为官的吗?”
藩国送来的贡品没送到康熙手里,反而直接送到了毓庆宫,若是康熙知道了该怎么想?
古往今来的太子和皇帝的关系都极微妙,便是因为年轻力壮的太子聚拢了太多力量,挑战了皇帝威严的缘故。
帝王最在意的便是他的尊严和权威,康熙也是如此。太子虽与康熙父子感情深厚,素日行事也格外注意分寸,尽量不要让康熙感到威胁,没想到阴沟里翻船,倒在最信任的索额图身上栽了一跤。
太子冷眼看着索额图,不相信他为官多年会不知道其中风险,什么脑子一热他压根就不信!
太子冷哼一声:“你实话与我说,拦截的这些贡品你自己留了多少?”
索额图惊讶抬头,冷汗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果真如此!
太子只觉得失望无比,因为早逝的母亲之故,他向来对索额图信任优容,没想到竟是把他纵成了这般模样。
他摆摆手:“罢了,你与我去见汗阿玛吧。”
“太子不要!”索额图厉声道,“此事不能叫皇上知道,否则皇上必将对您不满!”
太子淡淡看着他:“你早知后果,为何还要行此事?”
“太子见谅,此事只有你知我知鸿胪寺卿知,鸿胪寺卿不会说出去的。皇上政务繁忙,对于藩国之事向来也不大上心,贡品少了几样不会知道的!”
太子冷笑一声:“汗阿玛和孤这些年纵容你,所以你的心也被蒙住了不成?这朝堂上下有什么事是汗阿玛不能知道的?纵然今日他没注意,日后发现了你我又当如何?”
“这这”索额图想了想道,“不若我们把东西还回去,再叫内务府把贡品单子改了,如此便可万无一失了。”
太子心内冷笑,正如六弟所说,不知者无罪,此事他并不知情,即便告诉汗阿玛也没有大碍,唯有索额图要受罪罢了。
太子气索额图行事跋扈,本欲叫他长个教训,但见他面带惶惶之色,思及他这些年为自己也算尽心竭力,到底心生不忍,叹了一声道:“罢了,就按你说的来吧。”
索额图松了口气,忙去处理此事去了。他为官多年本事自是不缺,人脉也尽有的,一桩事办得堪称滴水不漏。
一切妥当,索额图自觉此事已经过去,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没想到隔日康熙就找理由免了鸿胪寺卿的官职。
索额图刚放下的心瞬间提得更高,连忙找到太子商议:“皇上是不是知道了?”
太子淡淡反问:“你说呢?”
要不是知道了贡品之事,康熙平白无故揪鸿胪寺卿的辫子做什么?不过是个四品小官,且又不是什么机要职位,康熙何时这般放在眼里了?
如今这么做不过是敲山震虎罢了。
索额图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一时只觉得头晕目眩:“这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他现在甚至后悔当时没有和太子去向康熙坦白,当时罚也就罚了,总比如今不明不白的好。他可不觉得一位帝王会委屈自己,康熙如今隐忍不发,只怕日后积蓄了更多不满就要一发不可收拾了。
若只是针对他也就罢了,只不知会不会连累太子。
太子叹了声气:“你日后小心些吧,汗阿玛那边我与他说吧。”
索额图心内惶惶,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叮嘱道:“那您可要想好说辞,一定要皇上消气才好。”
太子做了近二十年的太子,各种漂亮的套话张口就来,自是准备了几个完美的解释。然而当天下午与康熙提起此事时,他突然想起胤祚的话:二哥好好和汗阿玛说清楚就是了,父子之间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讲究!
下意识地,太子说出口的话就变成了:“儿臣知道此事后本想向汗阿玛禀报,只是索额图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儿臣心里不忍,故而行事有误,倒惹得汗阿玛生气了。”
这是太子的真心话,只是并不漂亮,也不算体面,说完他就紧张地等康熙反应。
本以为康熙会不高兴,没想到康熙愣了一下脸上就带了几分笑意,轻哼一声道:“你心疼索额图也是应当,只是也不要太过纵容了。朕容他招兵买马私结党羽,是因为你身为太子需要有自己的班底,但你做为主子需得把控住他才好,否则拿着一把不受控制的刀只会伤了自己。”
太子惊讶地看着康熙,康熙从未与他说过这样的话!父子二人纵然亲密,在涉及储位和党羽的事上也总是小心翼翼、步步试探,生怕一句话错了就会触及对方敏感的神经。
他素来知道康熙的意思,但心知肚明和说出口大为不同,后者代表着亲密和信任。太子只觉得心里得暖暖的。
康熙也觉得舒心,儿子如此坦诚,可见与他父子亲近,身为父亲自然高兴。因此对索额图的不满都散去一些。
他想了想道:“索额图既行事无度,就免去领侍卫内大臣一职,以观后效如何?”
“是!多谢汗阿玛!”太子松了一口气,肯罚就好,罚了就算过去了,总比日后一起算总账要好。去了一个领侍卫内大臣的官衔虽然心疼,好在索额图身上还有保和殿大学士的衔,也算不得极重的惩罚了。
索额图此次这般失分寸,受些教训也是好事。
该说的说了,该罚的罚了,此事便算了结了。
康熙和太子坦诚地沟通一回,父子间更加亲近,次日罢免索额图领侍卫内大臣旨意下达的同时,康熙还大张旗鼓地赏了太子许多东西,让有心人还没来得及看太子笑话就被噎了回去。
胤祚很关注此事,得知结果后也不由松了口气。
当天下午,毓庆宫太监总管带人来送东西,胤祚看着那一大棵黄金木棉惊讶道:“二哥要把这个给我?”
“是啊,皇上把此花赏给了太子殿下,殿下想起六阿哥喜欢,便立马叫奴才送过来了。”
胤祚有些犹豫:“这么名贵的花”
太监总管笑道:“殿下说了,越名贵的花越要到了喜爱之人手中才不算辜负,您就是最合适它的!”
胤祚点点头:“你不要紧张,我没有不收的意思。我只是想说,这么名贵的花恐怕不好养,能不能再给我一个会养花的匠人。”
太监总管:“”
看热闹的几位阿哥:“”
太监总管到底还是给胤祚找了个精通养花的太监才离开。
他一走五阿哥就挠了挠头:“六弟喜欢这花?”
他记得胤祚并不喜欢花,曾经还有把御花园拔秃的辉煌战绩。
“当然啦!”胤祚理所当然道,“这花这么好看这么稀罕肯定特别值钱,所有值钱的东西我都喜欢!”
他露出想钱想疯了的神情:“你们说我要把这花拿去卖能卖多少银子?我的实验室是不是能配备齐了?”
“想得美!”大阿哥翻了个白眼,“这玩意儿再稀罕也不过是暹罗小国贡品,比起西洋琉璃的价值还是差一些的,卖了怕是一个瓶子都换不回来。倒是太子和汗阿玛要找你说说话了。”
胤祚遗憾地叹了口气,不能换钱好可惜啊!
三阿哥斜眼瞥了胤祚一眼,阴阳怪气道:“六弟莫非钻钱眼儿里了不成,不知你看这金黄花瓣是不是都是金子做的啊?”
胤祚:“”
胤祚笑眯眯道:“太子二哥有了好东西只想着我,三哥晚上要在醋缸里睡觉了吧?”
互相伤害谁怕谁呀!
早就知道三阿哥是太子脑残粉,可惜比起阴阳家,太子更喜欢他呢!胤祚不无得意地想。
三阿哥被噎了一下,想了想也不知道怎么反驳,只扭过头假装观赏黄金木棉,还装模作样地念诗:“木棉花映丛祠小,越禽声里春光晓。”
四阿哥:“鹤氅毳疏无实事,木棉花冷得虚名。”
胤祚也摸着木棉树干感慨:“木棉好,全身都是宝!”
三阿哥:“”
五阿哥登时好奇:“都能干什么,能吃吗?”
“能啊,广东很多人就用木棉花煮粥煲汤,有清热解毒、利湿健脾养胃的效果,”胤祚笑眯眯解释,“木棉皮内用清热利尿、活血消肿解毒,外用治腿膝疼痛、跌打损伤;木棉根能收敛止血、散结止痛。木棉全身上下都是好东西呢。”
五阿哥吸了吸口水:“要不我们等会就用木棉煲汤喝吧。”
胤祚和三阿哥异口同声:“不成!”
三阿哥怒道:“太子心意怎容这般玷污!”
胤祚翻了个白眼,什么玷污不玷污的,太子才不会在意呢。不过
“我不会!”
谢邀,真的是大夫不是厨子!
五阿哥做为吃货总是百折不挠,他决定去御膳房问问有没有广东籍的御厨会用木棉花煲汤,为此被三阿哥死亡凝视也毫不在意。
胤祚送走众人则有些发愁——他真的不大喜欢花,一株不能卖钱的黄金木棉在他眼里价值委实不高,倒是女孩子应该会喜欢。
于是胤祚问德清:“你能把这花送给林姑娘吗?”
德清看着这足有五六丈高的花沉默片刻,淡淡道:“可以是可以,只是少不得闹出动静。这花罕见,知道的人多了您和林姑娘的关系就瞒不住了。”
“那算了,我剪几枝给林姑娘瞧个新鲜吧。”
德清点点头,见胤祚招呼人剪花枝,不由笑道:“可巧了不是,林姑娘也送了东西给您呢。”
“真的?快拿来我瞧瞧!”胤祚猜测黛玉送了什么东西给他,是荷包呢还是亲笔画呢,没想到德清叫人抬来一大一小两个箱子,打开那大的一瞧,胤祚差点被闪花眼——
都是琉璃瓶!
“这是林姑娘给我的?”
德清也有些惊讶,但很快回神笑道:“是呢,林姑娘说她那连环画得了不少银子,她用不上,就换成这些送给爷了。”
“林姑娘真好!”胤祚感动不已,“我命真好!”
真的傍上富婆了啊?被包养的感觉太快乐了!
胤祚略显扭捏地收下琉璃瓶,再看那小箱子心情就有些复杂:这里面不会是金票银票什么的吧?
他有些激动地打开箱子,并不是金票银票,而是几本医书。
德清笑道:“林姑娘听说您在编纂医书,让林大人把林家珍藏的医书都从姑苏和扬州给送来了,贾家的藏书不能拿原本,她重新抄了一份给您。”
胤祚翻了翻,果然那些书有的颇为古旧,有的却是新的。这些书大部分胤祚都有,但也有几本不曾见过,到底是世家,总有一些别人不知道的底蕴。
胤祚嘴角不由勾起:“可是辛苦林姑娘了。”
“林掌柜把东西给奴才时说了,林姑娘说只要能帮上忙就好。”
“当然能,非常有用!”胤祚长叹一声,“林姑娘这么好,我可怎么回报她啊!”
德清奸笑道:“俗话说得好——无以为报,以身相许。”
胤祚白了他一眼:“你从哪学的这些混话,如今也到我面前胡说,仔细我抽你!”
德清嘿嘿一笑,并不答话。胤祚也没有罚他的意思,转而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下来:“林姑娘总说要开眼界,我瞧着这本书挺有意思的,你把它与那木棉花枝一起送给林姑娘吧。”
德清点头应下。
两样东西没多久就送到黛玉手里,朱莺和雪雁围着木棉花稀奇不已:“奴婢还没见过金黄色的木棉花呢!”
“我也没见过,”黛玉摸了摸手里的书,“《天工开物》也没听过。”
林掌柜笑着解释:“说是立书还没多少年,知道的人不多,六阿哥偶然瞧见觉得内容有趣,所以送来给姑娘一观。”
朱莺笑道:“也只有六阿哥了,总能见到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黛玉翻着书微微一笑:“师兄与一般人见识不同,思想更开阔些,自然能瞧见别人瞧不见的好处。”
譬如这本《天工开物》,别人瞧见了不过当成俗物,师兄见了却能发现其中妙处,这便是与常人不同之处了。
黛玉微红着脸想。
且不说胤祚和黛玉如何高兴,纳兰性德近日情绪却有些低落。
又是一日下衙回府,他在门口翻身下马,便有一小厮迎上前道:“大爷回来了?老爷请您去书房叙事。”
纳兰性德脚步一顿:“你与阿玛说一声,我还有事不得空。”
小厮赔笑道:“老爷让小的一定请您过去,您别为难小的呀。”
纳兰性德无奈,只能抬步去纳兰明珠书房。
果然如他所想,书房里又是一屋子人。
自从军医之事迈入正轨开始,纳兰明珠日日召集党羽在书房议事,意图谋划军医培训的主管官员一职。
这职位还没定下,也未必有多高的品级,但功劳是眼瞧着的了,纳兰明珠盯得眼红,巴巴盼着大阿哥一系压过太子一系得了这个位置,好为大阿哥增添筹码。
如今索额图被皇上责罚丢了领侍卫内大臣的职位,纳兰明珠自是又盯上了这个,想让自己人顶上。
纳兰性德实在不想参与这些事,本想与纳兰明珠打个招呼便离开,可是纳兰明珠见到他只是淡淡点头示意他坐下,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纳兰性德的教养不允许他直接离开,也不允许他打断别人,无奈只能坐下听众人讨论一些他不感兴趣、甚至极为反感的话题。
艰难地忍了两个时辰,这场议事终于宣告结束,众人告辞离开,纳兰明珠抿了口茶问纳兰性德:“你方才一句话没说,可有什么看法?”
看法?
纳兰性德淡淡一笑:“你们谋划得再多,皇上也未必同意。倒不如脚踏实地办好出使西洋的差事。”
“成事在天,但人为也要努力才是,”纳兰明珠道,“出使西洋风险太大,功劳未必有多少,得不偿失,傻了才会争取那个,日后不要再提了。”
纳兰性德点点头,若非纳兰明珠非要问,他才懒得管。
他道:“我于这些事上不通,日后议事不要叫我了。”
纳兰明珠皱眉:“你是不会还是不想?你身为长子不立起来撑起叶赫那拉氏一门的荣耀,难道要指望揆叙吗?”
“叶赫那拉氏的荣耀就是所谓的从龙之功吗?”纳兰性德淡声问,“我早说过不感兴趣、也做不来,倒是揆叙似乎颇有想法,阿玛日后尽可以培养他,不必顾忌我。”
纳兰明珠气结:“你这个孽障!”
纳兰性德淡笑着转身离开,然而一踏出书房他的笑就落了下来,回头看了书房一眼,眉梢不由染上几分愁绪。
自纳兰明珠拥护大阿哥与太子对抗开始,纳兰性德和他吵了不知道多少回,可惜一点用处也没有。
纳兰性德并不赞同纳兰明珠追逐什么从龙之功,且不说叶赫那拉氏已经足够荣耀,只说大阿哥原本并没有争储的心思,若是被纳兰明珠挑唆着兄弟相残,皇上能放过纳兰明珠才奇怪。
可惜纳兰明珠看到的却是事成之后的风光和荣耀,全然不顾期间的风险。
从前纳兰性德百般忧虑,以至于熬坏了身子,差点英年早逝。如今他也想开些了,劝不动便不再劝,只闭着眼眼不见心不烦罢了。
可惜纳兰明珠不允许他装瞎子,每每要他一起议事,哪怕什么也不说,纳兰性德都觉得筋疲力尽。
纳兰性德眉头紧皱,忍不住咳嗽几声。
“大爷”小厮有些担忧,每次纳兰性德被纳兰明珠叫去议事,之后几天情绪都不大好,身体也会差一些,“要不要请太医啊。”
“不用了,”纳兰性德摆摆手,“我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只他心里清楚,今晚只怕又要难以入眠了。
纳兰性德走后,纳兰明珠独自坐在书房生闷气,不一会儿小厮进来禀告:“老爷,荣国府大老爷贾郝求见。”
“贾家是哪家?”纳兰明珠烦躁地摆摆手,“不见!”
小厮低声道:“他还拿着甄家的帖子。”
纳兰明珠顿了顿:“请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