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王娘子游街莳花的大好日子,却被一声尖锐堪比婴儿啼哭的惊恐女音蒙上了晦暗的阴影。
洛河郡王家的独苗苗被歹人在冷宫一处宫室里击伤了头部,伤势垂危,至今昏迷不醒。
郡王府的老太妃哭得几乎当场厥了过去,醒来后即刻拖着颤颤巍巍的虚弱身体去拜见晏帝。也不说什么彻查宫廷追拿凶手的话,只是儿媳孙媳女儿孙女扶着她老人家,乌泱泱一群女人跪在大殿上无声流泪。
待到洛河郡王急匆匆赶到殿上,见到母亲素来精心保养的三千青丝隐隐露出银白的一缕,加上那张仿佛苍老了十岁,皱纹横生泪流满面的悲容,再忆起床榻上岌岌可危的独子,半生荣华富贵意气风发的老王爷顿觉心灰意冷,竟是不顾脸面地在圣上面前“扑通”跪下,额头磕地砰砰作响,直到浑浊的血液将青玉理石地面染成腥红一片,犹不肯停下。
最后是晏帝铁青着脸,让大太监将洛河郡王一家扶了起来。
洛河郡王虽在宗室中不显声名,到底叔叔的辈分摆在那里,皇帝也不好太下他的脸面。加上老太妃素与母后皇太后关系和睦,孝义当头,严酷冷情如晏帝也不能置嫡母的哀求于不顾,多方势力闹腾之下,这份苦哈哈的差事被晏帝塞到了影狩卫手中。
居烛尘也不管其它,只要晏帝下了命令,他这个影狩卫督查使定要交出一份完完美美的答卷。故而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后宫诸殿皆已戒严,冷宫内外被影狩卫团团包围,相关牵连的人证均被强制拘在宫中,未得指令前不得返家。
那世子郎虽负重伤,但此人惯是惹是生非,无法无天之辈,不说京都民怨沸腾,便是贵族圈内得罪的人数就不知凡几。影狩卫们忙着梳理人际关系,那些被打探情报的娘子和郎君们一听是这位遭了大罪,莫不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陆呦鸣与席心玦作为第一现场的发现者被分开关在冷宫的东西侧殿,门外有人把守,她们所能做的就是默默蹲在房间等待第八百遍的例行询问。
此时天色已晚,夕阳的残光透过有些黯淡的窗棱,在凄清的房间里投下一片昏黄的橘光。中间那张黄花梨八仙桌上点了一盏微弱的油灯,灯芯浮动,左右摇摆的光线晃得人眼睛生涩,却又不知除了盯着这点光明发呆,还有甚事可做。
陆呦鸣倚靠在早已褪去了鲜亮颜色的香织罗纹软垫上,百无聊赖地用绣帕掩口打了声哈欠。立在门外的影狩卫训练有素,昂首挺胸的健硕身形仿佛悬崖峭壁上静立不动的青松劲柏,没有得到上峰的命令之前,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对两位小娘子说。
自己回不去家,又在宫中招惹了大事,东乔她们几人是不是已经等得心急如焚了?
她摸了摸由于游街莳花的仪式而不能填饱,隐隐叫嚣着饥饿的干瘪肚皮,纷乱的思绪不由自主飞向了小厨房中南膳端出来的一份份美味佳肴——甜丝丝软绵绵的花仙糕,滋补鲜美的菌王灵芝汤,清淡润口的玉浆豆腐卷,还有那十八种精选主料十二种提鲜辅料交互融合口感醇香的佛跳墙……
虽然偌大的陆府是个龙潭虎穴之地,她的伊人阁却是真真正正的世外桃源。哪怕离开只有区区一日,纷纷扰扰后竟生出如隔三秋的恍惚感。
“陆娘子,请随我过去。”
上了栓的木门毫无预兆地被人推开,面无表情的影狩卫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陆呦鸣点点头,站起身理了理裙裳。花王娘子专属的花冠礼服穿戴在如此风华璀璨的女子身上实在过于耀目,连那木头似不解风情的影狩卫都忍不住多觑了几眼。
“敢问这位官爷,对门的席娘子也一起吗?”
“娘子,在下只负责看守,其余一概不知。”
只是堪堪惊艳了一瞬,那位训练有素的影狩卫立即收回了所有神识,回答的语气恭敬却平铺,让人抓不得一点破绽。
“如此。”
陆呦鸣没有继续多问,跟着影狩卫款款而行,进了正殿。
原本穷工绮丽的宠妃居所,被一群装备精良,气势凶悍的影狩卫接手后,短短几息时间便改头换面,成了衙门审案的大堂。
中央摆着一座三面隔断,正面露人的屏风,面上绣着张开血盆大口的兽影图案,兼有红日当空,海波起伏。地上青砖积攒的灰尘已被扫除殆尽,抹擦出些许暗淡的光泽。一把长官专属公座置于屏风中央,端坐其上的绯衣玄裳的俊美郎君眉头紧蹙,面目整肃,正盯着手中那卷厚厚的卷宗默然不语。
身前一张长条公案,案上上好的文房四宝样样周整,另有一个放了几十支红漆竹签的签筒惹人瞩目。陆呦鸣曾听陆宣智说过刑部审案的大致流程,筒里那些赤红如火的“火签”一旦洒下,便代表审问案件的官员打算动用武力刑讯。
陆呦鸣不由联想,若是发现嫌疑对象言辞上的漏洞,这厮恐会毫不留情地洒签行刑,自己究竟能否熬过这双钩狼鹰眼的审视呢?
“给花王娘子看座。”
居烛尘声音如往昔一般冷冷淡淡,却也不至烈如刀锋,只似盘旋的秋风卷走落叶,徒留遍地的空寂与离疏。他发了话,立时就有绿衫白绸裤的影狩卫搬了把木椅过来,不偏不倚地放在了正对着公座的位置。这地方视野极佳,居烛尘恰好可以观察到陆呦鸣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陆呦鸣也不推辞,行礼告了饶,这才颤着娇弱的身躯坐下,面上看着淡定,细瞅却能品出一丝受惊后的怯懦与仿徨。比起前几次见面时的神采飞扬,居烛尘居然无法把如今这般胆怯喏喏的小娘子与记忆中那朵肆意绽放的傲世牡丹重叠在一起,忍不住冷哼道:
“陆大娘子这样处事不惊的人才,居然也会害怕?”
“我只是个尚在闺中的柔弱娘子,凶手洛河郡王世子郎伤得那般惨重,如今想来我仍心有余悸。居大人不思缉拿凶犯,倒是嘲讽起我来,也不知是何缘故?”
纤纤玉手揪着牡丹绣帕掩住樱唇,凤眼不复往日的飞扬,斜挑的眼角盈盈泪点将落未落,竟如花瓣上点滴的露珠惹人怜爱。只是居烛尘的眼光何等老辣,一眼便看穿小娘子暗藏的无畏与狡黠,又是冷笑了几声作罢。
只是其余在场的影狩卫便无此等定力,对着花王娘子这般楚楚可怜的娇弱美人皆露出不忍的神色。好歹居烛尘作为老大素日积存的威望足够大,否则怕是要当场上演一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折子戏了。
居烛尘自然察觉到了下属们情绪上的波动,一道冷眼仿佛横扫战场的凶煞,扫得那群无法无天的小年轻们纷纷垂头扮作老实巴交的乖巧样。想到这小娘子随时随地都能惹出点麻烦,居烛尘有些没好气地讥讽道:
“娘子何必自谦?你的本事本督心中有数。”
两人在言语上小小交锋了几笔,即刻偃旗息鼓。居烛尘恢复正襟危坐的审官威势,手捧记录的卷宗沉声问道:
“陆娘子,关于洛河郡王世子郎被袭一案,请再将你当时在冷宫的所见所闻如实告诉本督。”
这段话早些时候陆呦鸣已经复述了不下十遍,如今再被强着说上同样的话,她也不恼不怵,略清了清嗓便娓娓道来:
“我原本在偏殿准备更衣后出宫归家,未料到皇后娘娘的侄女席小娘子乍然过来寻事。她是皇亲国戚,我不欲闹大事端,便遣开随行的女官,与她来到冷宫想将事情说开。这地方阴森僻静,本不是我等这样的小娘子该来的地方,但是胜在人烟稀少,哪怕吵起来也不怕别人听见。”
“我们随意挑了间干净点的宫室,谁知刚打开房门,便是满屋的血腥味。鲜红的血从世子郎的后脑上破开的洞口里汩汩流出,就跟盛水的木桶漏了孔似的,我从来未见过活人渗出这么多的血。”
“席娘子受不得这样的景象,直接尖叫出声,把冷宫附近巡卫的御林军引了过来。随后郡王府的太妃王妃、太医、圣上娘娘身边的随侍,闹哄哄的一群人全都赶了来,我们俩也被几位影狩卫大人请进了东西偏殿,中间也有几位大人过来问话,随后我便在房间待到了晚上,直到居世子唤我过来。”
陆呦鸣言辞流畅,条理清晰,居烛尘修长的指骨在公座扶手那敲击了半晌,也没能捞出小娘子应对上的破绽。他身旁那位负责记录的影狩卫是个面貌清俊温润的年轻郎君,一手提着墨笔马不停蹄地将飞入耳朵的证人证词记录在案,时不时还会凑在居烛尘耳边细语几句,似乎是位颇受重视的人才。
交代完该交代的事情,陆呦鸣索性一言不发端坐原地不动。她的礼仪专门由宫中退下的老嫲嫲所教授,无论站姿坐姿都是标准的宫中典范,早先年连席皇后都成赞不绝口。如今外人在场,还都是些不解风情的须眉男人,陆呦鸣只得将腰板挺得更加笔直,免得堕了她第一美人的盛名,坏了她在京都的生意。
居烛尘耐心听完录言郎君的建议,面露沉吟,那荼白衣衫的少年郎见上峰的火候未够,便装作不经意的模样幽幽叹息了几声:
“圣上只给影狩卫三日期限……”
啪!
红漆惊堂木重重拍在了案桌上,其音响动之大几乎呈山崩地裂之势,饶是陆呦鸣这般胆大的小娘子也被惊到了一瞬,随后耳畔便传来居烛尘平静如枯井般的宣罪:
“俗话说不见棺材不掉泪,本督平生最恨的便是敢做不敢当的胆小鬼。传出去,将人给我拎出去重重打!”
“哗啦”一声,几根代表严刑逼供的红签被抛掷向前,瞬间洒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