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内一时无比静谧。
秀峥一只手死死捂着嘴巴,生怕发出多余的吸气声,惊扰到那边四目相对的老大与陆娘子。
居烛尘脱口而出内里深藏的真心语,耳后根似漫天云霞,层层染上火烧般绚烂的绯红。
他倒不觉懊悔,只是无法预知对方的反应,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陆呦鸣却是久久不语,沉默恍若惯例上演的哑剧,天堑般横叉在二人近在咫尺的距离之间。
这个男人,能值得相信吗?
他会如陆宣智那般,因为谋求权势富贵,便将妻儿老小抛却脑后,做那无心无情的大丈夫吗?
她心里委实踌躇不定。
只是,陆宣智早晚会将她的婚事提上日程,若不能寻到足够分量的对象,洛河郡王府怕是会成为她最终的归宿。
“……”
陆呦鸣难得在心底生出来一丝委屈。
为何良人千金难求?为何女子非得嫁人不可?
犹犹豫豫的档口,让她不知该如何回应男子一而再再而三的真心,只能佯装无事地转移话题道:
“居大人,还未告诉我那呆书生到底看到了什么?”
秀峥失望地放下了手,陆县主怕不是嫌她在此碍事,竟是半分口风不肯漏,老大百年难遇的倾情表白全部打了水漂。
早知道,她就去房顶上待着了,哪怕淋会雨也没关系。
居烛尘亦重新肃正了面孔,房内残存的丝丝旖旎刹那间烟消云散,只余男子郎朗清灵的嗓音绕梁回转:
“据靳无声所述,娘子走后,他突然想起有要事向你转述,告别管家夫妇后独自一人跑了出来。在凌若花坊处打听到娘子几人在东市闲逛,他也从街头逛到了街尾,恰巧在路过饕餮楼不远处的小巷时,无意间偷听到那凶妇与几位壮汉密谋。”
“密谋?”
居烛尘眸色微深:
“那老妇并非几个壮汉的母亲,他们不过是在赌坊输红了眼的赌徒,因为身无分文走投无路,被那老妇撺掇在东市街头碰瓷。靳书生听到了他们商讨碰瓷手段的全过程,奇怪的是,那村妇竟然知道那辆平平无奇的青布马车内有贵女乘坐,且无护卫在侧。”
陆呦鸣面上划过一缕扭捏的异样:
“是……易家四娘子?”
“正是。”
秀峥听到这个名字,不由自主绷紧了脊背。她的异样引来陆呦鸣的疑惑,只得将求解的目光投向居烛尘。
她知道居烛尘护送易春柳定有缘由,许是安抚易家,许是……
脑中划过一道闪电,某个出人意料却又顺理成章的想法渐渐形成。
居烛尘直接将这个隐隐约约的猜想一锤定音:
“易家四娘子,不久之后就是宫中的纯嫔娘娘。”
“纯嫔娘娘?”
陆呦鸣心中谜题仍未解清:
“如此身份,易四娘子怎会屈居如此寒碜的马车?倒似遮遮掩掩什么。”
“圣旨一日未下,易家便会将此事死死瞒住。况且,那日四娘子并非面见圣上,而是去皇家寺院拜见长公主殿下。”
瞳孔不由微缩:
“长公主?!”
督查使的眸光深邃难解,却又透着明显的意味深长:
“这次选易家女晋封嫔妃,也是长公主谏言。何况名门淑女充盈后宫,繁衍子嗣,中宫席娘娘亦是极乐意的。”
实则,长公主的原话未见一语犀利之词,语气温温柔柔,却险些让席皇后颜面全失,当庭脱簪谢罪。
陆呦鸣心头仿佛压住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这位殿下,是铁了心要与明妃娘娘唱对台戏了?”
她可是清楚得很,自己那位为情所困的小妹,正是投靠了明妃。
居烛尘却是不接此话,他身份特殊,陛下的家务事向来只留眼睛不开嘴巴。
对面被此轮消息的冲击,陆呦鸣不过失态了片刻,到底理智占了上风,很快反应过来以居烛尘的立场,不会多言。
准确来说,他会告诉自己这些,已然逾矩。
对他露出一抹感激的笑意,陆呦鸣将此事暂且烂在肚里,注意力重新转移回大皇子遇刺案上:
“那妇人既袭击了大皇子,亦牵扯到新晋嫔妃,想来身世背景已被影狩卫翻了个底朝天。”
“说来也是奇怪,据走访摸索来的线索,那妇人本是饕餮楼后院一名签了死契的低等仆妇,终日疯疯癫癫,明明几年前刚死了好赌好酒的混蛋丈夫,膝下空虚,却总爱与人嚷嚷自己夫妻恩爱,儿子聪慧。”
“旁人只当疯言疯语,前两日那老妇却像丢了魂似的,开始喃喃起有人杀了她儿子的胡话,管事抽了她几鞭子也没用,便将人丢到了马厩棚里,没想到当夜便失去了踪影。”
“那日影狩卫出动,饕餮楼自称不敢出头料理门前的纠纷,故而疯妇袭击大皇子的时候,现场竟是无人阻拦。”
陆呦鸣眉梢一蹙:
“这理由,怕是过于敷衍了些。”
“饕餮楼能在东市立足,背后牵扯的势力盘根复杂。若无正当的理由,纵使影狩卫也不可随意招惹,更不用说对方给了似是而非勉强可以说通的理由,还积极配合我们的调查取证。”
居烛尘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
“目前最大的问题在于凶犯疯病难医,最关键的证人身上问不出线索,便有其他想法亦是无可奈何。”
他顿了顿,却是提出一个有些令人意外的请求:
“我知娘子身份有位侍女,医术不凡,可否烦请娘子将此人派来,治疗这名凶犯的疯病?”
“你是说……西岐?”
陆呦鸣略一沉思,却未直接应下:
“她上次受伤未愈,我得亲自问过她的想法后才能答复居大人。”
居烛尘未有反对,理解道:
“若是那位西岐娘子实有不便,还请她介绍几位可信医者,为那嫌犯治疗。”
“京都的大夫?”
面对陆呦鸣的迟疑,居烛尘只是摇头:
“行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娘子,影狩卫之外,我只信你。”
这份信任过于沉重,陆呦鸣只觉心头激荡,刹那间竟是口干舌燥,不能言语。
她只能慌不择路地点点头,纤白的指尖因为抓弄袖口时过度的用力,染上了一层娇艳的绯红。
临走前,居烛尘送她离开,却在道别的瞬间凑近她的耳畔,留下一句轻声到近乎模糊不清的低语:
“长公主说,花红百日,大凶之兆。呦鸣,早做决断,保重自己!”
热气吹拂在白皙娇嫩的俩颊上,氤氲出羞煞百花的昳丽妩媚。陆呦鸣心跳加快的同时,依旧不受控制地联想起那句俗语——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红颜未老恩先断才是常理,雨露均沾方是后宫平衡之道。
明妃这朵妖花独霸后宫的时间太久了,已经久到长公主无法忍耐的地步。
芙嫔与纯嫔,不过是两位贵人博弈用是棋子罢了。
想来在晏帝眼中,这两个懵懂单纯却是野心勃勃的少女,不过是缓和宠妃与长姐之间关系的工具,必要的时候亦可推出去做那替罪的羔羊。
陆呦鸣不由忧心忡忡。
后宫大乱,窈淑卷入其中,安能保全性命?
早做决断,早做决断,居烛尘提醒自己,得早点选择一方站队。
两方已是水火不容,夹在中间左右逢源的好事几乎已经成了奢望,更不用说一个不小心整个陆家亦会在对峙中翻覆。
她虽对陆宣智与姚氏狠得下心肠,到底不忍几位还算乖巧的庶妹与懂礼沉闷的小弟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只是,明妃与长公主,究竟选哪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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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仙馆内,晏帝正与长公主对弈。
晏帝执黑子,长公主执白子。
姐弟皆是擅长谋略之人,每走一步皆要深思熟虑,故而眼见日暮残辉将整间道观包裹成了暗红的血色,棋盘亦是势均力敌,不分伯仲。
“陛下,公主,已到晚膳时间,不若将棋局封存,先行用膳,待到日后闲暇之时再分胜负。”
大太监上前恭身劝谏道。
“皇上是得按时用膳,别回头又犯了胃痛。”
岁月在长公主的脸上交织出细密的痕迹,却无损她鹤立群芳的风姿与韵味。似是想到晏帝这打仗时落下的老毛病,她眉尖轻蹙,峰峦染上深深的忧愁。
便是寻来神医药圣,亦无法从根源治好晏帝。
“无妨,霙娘这两年很是关注我的饮食,这毛病早就好转了不少。”
闻言,长公主不由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妃子的本职,她倒是做得不错。若是能够装出更加贤良淑德点的模样,本宫怕是会更喜欢她一些。”
“若她是哪种板正无趣的性子,怕也招不到朕的喜爱。”
晏帝淡淡道,面上犹如无波无澜的湖面,半分缠绵悱恻的情丝也无:
“如今宫中妃嫔已有数十位之多,新封的芙嫔与纯嫔又是朝中要臣的女儿,朕想着,暂停了来年的选秀,不知皇姐觉得如何?”
长公主似是怄了气,道袍袖衫一甩,无畏道:
“陛下后宫之事,哪是我这盆泼不出去的水能管的?随陛下开心吧。”
晏帝不怒自威,明明与长公主立于同一水平线,他却如高高在上的天神,独自睥睨四方,身边难寻比肩之人。
“朕的后宫,自是朕随心所欲之地。昔有则天大帝令百花凛冬绽放,今日朕便让花红百日,以示天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