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使却巧,正是当日影狩卫衙内,充作婢女的小暗卫——秀峥。
褪下锦衣绣袄,披上傲骨战袍,少了闺阁女儿的一丝娇柔,却又多了巾帼红妆的一缕风姿。小暗卫见到熟悉的娘子面孔,先是怔住,复而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原来是陆大娘子!多日不见,您可还好?”
“托福,一切安好。”
陆呦鸣的两靥脸颊还残存了几点不适的娇红,额头渗出薄薄的香汗,坐在圈椅上,强撑着腰颈背脊,勉强与秀峥寒暄。
她半倾着身子,眉峰挑起弯钩,询问道:
“官家可是为了靳郎君而来?他出了何等事情,竟是需要影狩卫出马寻亲?”
秀峥见陆娘子忧心之色不似作假,连忙摆手道:
“没出什么大事!娘子千万莫急,且听我详实道来。”
她性情豪放,不拘小节,也不待主人家招待,径自捞起一盏茶壶,咕噜咕噜灌下几口热茶,方才边叹边诉道:
“这个书生,实在不知所谓!险些酿成大祸!”
“娘子还记得当初险些刺中您的那个疯妇吗?多蒙您身边的西岐娘子诊治,近来多有好转,恰巧坊中有传言,神医业已回京,我便奉了上峰的命令,与另一位同僚将那妇人带去,想要求神医药到病除。”
“低调起见,我特命马房备了一辆油布骡车,又给妇人灌了一碗安神汤,待她睡沉了,方才出发。”
“我让马车夫转变绕了小道,人烟稀少,本该平安无事到达,偏偏行到都城边缘的小树林处,那书生直愣愣从林子里钻了出来,差点惊到马匹,若不是马车夫眼疾手快,车厢非得翻个顶朝天去!我等习武之人还算无碍,那老妇年岁大了,又疯疯癫癫,怕是难保性命。”
徐氏几人不禁惊愕靳书生惹是生非的能力,陆呦鸣追问道:
“这么危险,可有人受伤?”
秀峥提到伤员,素来持重的性子亦忍不住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马车夫会点拳脚功夫,总能保住自己安危。我和同僚自然无事,老妇被护着也算平安,只有那书生实在是倒霉透顶,竟在慌乱避让中崴了脚踝,现在困在影狩卫衙内嗷嗷叫唤,死活说要我们给个交代呢!我们老大哪里有空应付这等闲人,偏他受伤不得动弹,便命我来寻找他的家人,也好早点将人挪动出去。”
这番前因后果,实在让人默然无言。秀峥想到自家老大对陆呦鸣的一腔真情,忍不住问询起二人之间的关系。
“靳郎君乃是外公故人之子,不过嘱我照顾一二,今日闲暇,故来探望。”
陆呦鸣简略解释了一下,秀峥细观陆呦鸣面色,只觉苍白如纸,香汗淋漓,似有不足征兆,忙关切问道:
“娘子身体怎的如此虚弱?若是病了,还是好生在家休养为妙。”
陆呦鸣浅浅笑答,一笔带过:
“无伤大雅的小毛病罢了,还请秀峥官家带我去影狩卫官衙,将靳郎君接回才好。”
秀峥劝道:
“娘子有恙,不若派遣管家下人去接便是,何苦劳动自身。”
陆呦鸣却是摇头:
“那位书生性子最是倔强,我不去,他定要赖在衙内,不肯回家的。”
秀峥不好再劝,老苍头将楼阁中一辆青布缂丝的四轮马车拉了出来,徐氏留下坐镇,北武与西岐陪同陆呦鸣前往影狩卫府邸。
北武见秀峥骑着高头大马,好不威风,亦起了策马之兴,只从马厩中挑选了一匹纯黑烈马,与暗卫并肩同行,时不时在空旷地段切磋骑术。
待到目的地,不用秀峥引导,西岐径直地将陆呦鸣几人带进了后院,可谓熟门熟路。她近日常来常往,路上遇到行色匆匆的影狩卫众人,皆会特意驻足停步,口称“大夫”与西岐亲亲热热招呼几句。
“西岐大夫医术极好,干我们这行的,谁能没个小伤小病?她不过略扫几眼,便能说出一二道道,再用上几副针对病灶开得药品,包管痊愈,谁能不感激涕零呢?”
秀峥只将西岐夸了个天花乱坠,陆呦鸣亦觉与有荣焉,唯有当事人淡定自如,仿佛这些不过是随手为之的小事一桩。
靳书生被安置在值夜人暂时休憩的厢房内,不过床帘三尺,被衾一席,因为地处阴湿,还额外点了火盆,内外萦绕着呛人的碳气。
陆呦鸣几人到达的时候,此君当在顾影自怜,自言自语叹息着今日飞来横祸。说到动情之处,亦会掩袖擦拭眼角,只把自己认成人世间最被辜负的小可怜,叫人好生无语凝噎。
直到哭了个舒爽,方从袖袋里捞出一条汗巾,涕泪皆抹去痕迹,一抬头,恰与心中女神四目相对。
“……呦鸣妹妹……你、你怎么来了?”
他这才觉察出些许赧然,揪着帕巾慌里慌张地收拾后自己的仪容,想要起身与陆呦鸣问好,甫一动弹,脚踝处便是钻心似的疼痛。
“哎呦喂!”
靳无声很没面子地痛呼了一声,起到半截的身子如同坠落的石块,砸在坚硬的床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秀峥对这冒失的糊涂小郎彻底没了脾气,只得上前安抚道:
“郎君,你且慢点,陆大娘子来接你回家了。”
原本还在龇牙咧嘴,强忍痛楚的男人眼中登时爆发出强烈的喜悦光芒,他深情凝望着陆呦鸣,嘴中欢喜道:
“真的吗?我就知道呦鸣妹妹心中有我,你肯来接我,我实在是欢欣!”
他再次挣扎着想起爬起身来,却被看不下去的北武几招无影之手点中了穴道,宛如雕塑般保持摆头伸手的滑稽姿态。
好在五官犹能动作,恍若小狗崽湿漉漉的眼睛颇为无辜地眨动了几下,委屈道:
“呦鸣妹妹,这是何如啊?”
北武抱着两臂胳膊,一双利眼射向被强压制住的猎物,冷漠道:
“郎君过于好动,还是歇下来安稳些吧!且让西岐给你瞧瞧,莫要伤了骨头才好。”
影狩卫这处早已请了常用的大夫,靳无声却是梗着脖子不肯叫人医治,吵吵嚷嚷着让秀峥等人给个说法,故而直到现在,那脚踝处仍旧高肿着,实在令人触目惊心。
见陆呦鸣蹙起了眉头,靳无声心虚地将伤处往床榻内挪动了几分,生怕自己这份不体贴的模样惹来佳人嫌弃。
西岐先是摸了摸骨头,又令其张嘴细观苔色,胸有成竹后,方取银针破除淤血,另用金创膏药敷在伤处,再把干净布匹裹上,这才结束了整个疗程。
“这金创膏乃是我亲手熬制,回头便交给问花楼的老苍头夫妻,让他二人每隔三天替你换药,此外我且写张方子交予郎君收好,这几日还让下人替你去药房抓药,小火煎煮两个时辰,早晚各用一碗。方子里另添了几钱黄连,只是良药多苦口,还望靳郎君遵循医嘱。”
当着手握自己生杀大权的大夫,靳无声到底心虚了几分,再不敢把话左耳进右耳出,唯有诺诺答应。
陆呦鸣本欲请影狩卫帮忙,将靳无声抬上马车,奈何话未出口,便觉一阵头晕目眩,几日未眠的后遗症顷刻袭来,身体摇曳晃动,随即似如轻絮柳枝软绵无力地昏了过去。
意外总发生在出其不意间,西岐正在忙于收拾药箱,纵使北武反应灵敏,瞬移罡步,却也难以赶上救援。
夹杂着靳无声“呦鸣妹妹”的嘶吼声与秀峥几欲蹦出眶外的惊恐眼珠,陆呦鸣的身躯不断向后仰倒,后脑间或伴随着直接触地的危险。
迷迷糊糊的坠落中,陆呦鸣隐有所觉,但是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略显冷硬,却又格外可靠的怀抱。
她勉强眨了眨眼,落入瞳中的,是居烛尘紧锁的眉骨,与抿出深痕的两片薄唇。向来如冰如霜的冷漠男人,此刻却是慌乱茫然如同无知的孩童,除了将人紧搂在怀中,竟是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陆呦鸣很想嘲笑男人的过度紧张,意识却在温暖的体温传递下,渐渐陷入混沌模糊的境地。
好想睡……
说起来,这家伙总该知道,自己在花笺上究竟写了何人名讳吧?
自己真的能把终身托付给你吗?
希望百年之后,我能找到最为完美的答案。
犹豫与甜蜜仿佛两把互相拉扯的两极,浸满心房角角落落,恍然间,陆呦鸣眼前一黑,彻底陷入无尽的昏睡中。
“娘子!”
西岐与北武立即冲了过来,西岐搭住呦鸣脉象,见她只是过度疲累,加上心有重负,方才体力不支倒了下去,这才勉强按捺住忧心,只与北武将娘子从居烛尘怀中移开,转移至房中一张软塌上后开了医箱取针醒脉。
几处要穴施了针,陆呦鸣潮红的面色略有缓解。
居烛尘寸步不离地陪在身边,举手将其额上汗湿的一绺散发捋到两侧,动作轻柔耐心,倒让见惯了老大冷面模样的秀峥再次刷新了三观。
他正想询问西岐陆呦鸣的病况,就觉芒刺在背,一道不善的目光直挺挺射了过来,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
居烛尘转过头,恰巧对上靳无声醋意满满的不平面孔——
“原来,你就是呦鸣妹妹看中的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