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宣旨,自然得大礼迎门,摆上香台,点起炉鼎,一家子老老少少跪了一地,垂颅静待上首那位面敷粉脂的太监打开绢布。
陆呦鸣应有皇家爵位,跪在众首,陆宣智居她旁边,只拿斜眼冷觑这个女儿,眸中尽是道不完的怒火与不满。
这等孽女!
只是现下无法奈何,待到官媒上门几次,再对外放出此女不孝不顺的恶名,纵使县主爵位在身,亦能叫她被世人所厌!
陆宣智惯来擅使阴私手段,对待不顺眼的同僚,总是一派明月风清的模样暗下黑手,如今对上不服管的亲生儿女,亦要采取相同的手法。
只是随着天使尖细的嗓音逐字逐句诵出皇上的旨意,男人的面部愈发扭曲疯狂,夹杂着深深的震惊与不解?
陆氏长娘,赐婚影狩卫督查使,昌勇侯世子郎!
脑中想起那个冷冷淡淡,面上无甚表情的有为青年,陆宣智只觉两耳轰鸣,连天使又说了些什么也没听清。
陆呦鸣含羞带怯地接过圣旨,天使亦是笑容满面,只将拂尘一甩,抱拳恭贺道:
“县主好事将近,到时莫忘给咱家干爹留下一杯喜酒才是!”
陆呦鸣这才知道,大太监麾下的干儿子简直遍布了整个宫廷。上次那个不得用的下去了,马上就有新人上位接替。
帝王身边的大管家,哪里缺人手呢?
她连忙热情地与这名天使寒暄了几句,又送上一枚描金线的贵重荷包方才将人送出门去。倒也不是陆家脸大不肯留饭,实在天使肩上差事繁杂,纵是陆宣智也不好强留。
以陆呦鸣的立场,自然不宜得罪跟随大太监身边的小人物,以后进出宫闱,少不得要与这群阉人打上几回交道。
微妙的平衡,方是上策。
天使的背影方才消失在街口,陆宣智那张和煦心欢的脸庞犹如六月的老天,瞬间变了神色。
阴鸷的目光扫过门下一圈瑟瑟发抖的妻妾儿女,唯有原配嫡妻给他留下的这个女儿,傲然站立,恍若风姿卓绝的盛世牡丹,只愿顶天,不肯低头。
他冷哼了一声,下令道:
“大娘子跟我来书房,其他人散了便是。”
众人一哄作鸟兽散,原本大姊得了皇上御赐的好婚事,几名庶出小娘还在暗暗羡慕,想着待会多多奉承一番父亲,日后没准也能得此机缘。只是现而见家主挂了阴晴不定的乌云黑脸,心下早就惶惶难安,得到允许后各个溜得比谁都快。
她们虽也感恩长姊的关照,到底惧怕于父权的威严,只能先保住自己了。
倒是这些日子缠绵病榻的陆凡锦,硬撑着身子在原地多赖了一会。直到陆宣智盯向她的目光愈发不善,方才歪着腿脚,艰难地蹒跚离去。
她早先与姚小舅透了芙嫔的秘密,连累陆呦鸣险些被晏雯冰抓住了把柄。待到尘埃落定,芙嫔牵念情郎,更是对这位毫无情意的姊妹下了狠手,只将人折腾到皮包骨肉,若不是念着最后那点血缘关系,怕是挫骨扬灰也在所不惜。
遭受了宛如十八层地狱的折磨,陆凡锦总算深深认知到,那个可以被她轻易抢夺财物和珍玩的小妹妹,已经成了高高在上,可以定人生死的主子娘娘。
她这等无依无靠的卑微庶女,对于芙嫔来说不过是只随手可以捏死的蝼蚁罢了。
陆凡锦总归还是想要活下去的,只得见缝插针地往陆呦鸣身边凑,想要攀上大姊这颗大树。故而纵使陆宣智发怒,她也是强忍着惊惧,在原处磨蹭了一阵,只盼引来长姐慈心,为她在芙嫔面前说两句讨饶的好话。
陆呦鸣此时无瑕关照于她,赐婚带来的喜悦与紧随而来的对峙,都耗费了她过多的精神。比如落魄如犬的庶妹,现而最关键的,自然是面对陆宣智对她的苛责。
何况她也有意,在交锋中套出些得用的情报。昔年娘亲坠崖之事,背地里暗藏了多少黑幕,真真是无法估量。
父女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待到香茶奉上,阴沉着脸色的陆宣智随手挥退了所有下人,只命心腹管家把守着门口,便是一只苍蝇也不准放进。
此趟跟随伺候的北武倒也不强求留在房内,她花了两个铜板,让小丫头去后厨取来一盅梨花酿,大爷似的倚靠在门前廊柱旁,目若旁人地大口饮酒,动作十分豪放。
左右陆府笼罩在她的势力范围下,便是陆宣智突然发难,伊人阁亦能化作铜墙铁壁,挡下一切攻击。
管家瞧得眼角直抽抽,只是他早知大娘子身边的侍女个个惊华绝艳,身负异能,加上北武眼神带钩,从头到脚散发出一股厮杀嗜血的江湖气,自然不敢冒然上前。
反倒几个想要讨好管家的执事娘子,没头没脑地钻出头来,对着北武叨叨道:
“哪里来的毛丫头!既做了伺候人的香奴儿,就别在这充那主子娘娘的派头!好不好的,叫人拖下去打板子才好!”
她们嘴上说得痛快淋漓,方要回头邀功,就见那貌不惊人的小丫头莞尔一笑,随后身形一闪,狂放的劲风莫名刮起扬尘,吹得几人迷得眼疼。
等到揉搓红了眼圈,视野重变清晰之时,却见满地乌漆嘛黑的毛发,又惊觉头皮空旷,一股凉飕飕的不祥预感油然而生。
当第一个摸到自己光溜溜的头顶的执事娘子尖叫出声的时候,北武早就挪动到管家旁边,拿出酒盅请人喝上一杯。
“小娘也莫过分了些,她们这般模样,日后如何理事?”
管家无奈地自饮一杯,到底劝说了几句。
北武满不在乎地灌下一口佳酿,摆手道:
“既不合适,换了人便是,陆府难道还缺想出头的?”
斜眼看向随口一劝后便置之度外的精明男人,语带威胁道:
“娘子不日出嫁,还望管家警醒,莫要家中小人作祟。不然届时,掉的就不是头发,而是项上人头了。”
一席话说得管家脖子发凉,更对大娘子那处生出几分敬畏之心。有他的管束制约,直到出嫁当日,陆府各处倒也安安稳稳,不敢向伊人阁使绊作妖。
此乃后话,且说外头的动静丝毫不影响屋内冰窖般的冷冽气氛。父女二人隔帘而立,如同天堑阻断,将那点浅薄的亲缘情分稀释到几乎荡然无存的程度。
“你倒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好姻缘。”
陆宣智冷嗤了几声,阴阳怪气道。他心头憋着火气,到底不敢说皇帝御赐的婚事不好,只能哑巴吃黄连,将这口气硬吞了下去。
毕竟,只从门当户对上来看,倒是他们陆家高攀了人家世子。
“老实告诉我,你与那侯府世子郎,到底何时勾搭上的?”
这话入耳何其不堪,陆呦鸣皱了皱眉头,反唇相讥道:
“父亲这般说自己的女儿,岂不是质疑陆家的家教?所谓子不教,父之过,若是传出我清清白白的陆家女儿随意勾搭侯府世子,怕是族内的姊姊妹妹,都要安上一个水性杨花的污名了!”
陆宣智登时噎了一下,他不过是恼火上头,方才顺着心思胡言乱语了几句。到底这女儿与他福祸相依,如今最大的拿捏被她破除,却是再也无法约束于她了。
偏偏这孽女还不罢休,眼含嘲讽道:
“父亲,喜事盈门,女儿的嫁妆,还要劳烦家中预备了。”
嫁妆?
陆宣智嘴角的冷笑愈发不含温度:
“你的库房里,宝贝何曾少过?为父也不贪你的东西,尽数装箱当作嫁妆便是。”
至于其它,这个不听话的大女儿休想从他手中抠出半个铜子。
陆呦鸣掩着娇红的樱唇,佯装震惊道:
“父亲说甚呢!儿的库房,藏的可都是娘亲昔日留下的嫁妆。且听外公提过,您早就在他老人家面前指天发誓,绝不贪图一针一线,只待女儿出嫁,随着花轿抬入新家。难道,父亲真的打算一文不拔,只拿娘亲遗物充作女儿出门的妆奁吗?”
真要如此,丢得可是你陆宣智陆家的脸面。堂堂皇帝近臣,朝堂上也能说上话的官吏,却连嫁女也如此寒酸刻薄,还是嫁入侯府的娘子,不知道的,还以为陆家与昌勇侯府有仇呢!
陆宣智接二连三地折戟,不光没整治到自家孽女,还吃了一肚子火气。怒火燃烧了他的理智,只见袖尾横扫桌面,哗啦几声响动,一排子价值千金的笔墨纸砚如同散落的花瓣,在地面上砸出一点一点污黑的印痕。
陆呦鸣半福身,礼数周全地告退。
左右该她得的东西,她绝对不会因为所谓的父女情分而放弃。临出门前,风华灼灼的小娘子扭头看向有些颓败的父亲,似叹似嘲:
“父亲,您说,阿娘当年死得是不是很及时?”
这话乍如惊雷,陆宣智的瞳孔剧烈收缩起来,瞪向大女儿的眼神狠厉如兽:
“你,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陆呦鸣仿佛没有看出他的心虚,只顾自喃嗟叹:
“那时,您想要迎娶如日中天的姚家女儿,自然嫌弃我那无依无靠的村妇娘亲碍事。恐怕您本意是要她中毒或是受伤,拖上个一年半载的日子慢慢熬死,再风光大办一场丧事,方能扬起您爱妻如命的美名。却不料娘亲先行因马车坠崖事故去世,您虽有顾虑,到底得偿所愿,只待将最后多余的小女儿送去庄上,便可完美无缺地迎娶娇妻。”
“哪曾想到,外公这位隐世贤者忽而冒出头来,却要为我这般孤女作主伸冤。您被逼着发了毒誓,只得将我养在府里,本欲养废,却又不舍荣华富贵,干脆由得外公精心调养,只待日后将我送入宫闱,为陆家谋取百年荣耀。”
“好在父亲您的期盼全部落空,女儿可不会做您手上任人摆布的棋子!”
陆呦鸣冲着那张铁青的丑恶嘴脸吐了吐舌头,在失控的咆哮声彻底响起前飘然离去,不带走半分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