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中,龙凤红烛时而炸裂开耀眼的火光,崭新的鸳鸯被褥上早由五福俱全的“铺床人”撒满了寓意吉祥的喜果。
居烛尘正在外厅与影狩卫的兄弟们推杯换盏,陆呦鸣羞怯地端坐在喜床之上,由得居家女眷上下打量,彼此之间挤眉弄眼,心照不宣。
这些女人多是偏房旁支的族亲,昌勇侯再怎么疼爱小星,也不至于糊涂到让家中妾室进世子妃的婚房。
倒是几位庶出娘子算得上血缘亲近,打头的大娘子见陆呦鸣满头足金簪钗,身上更是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华袍礼服,连忙贴心地送上一份甜汤,小声道:
“嫂子今日怕是没怎么吃东西,先喝碗红枣银耳汤垫垫肚子吧。”
“多谢大娘子。”
陆呦鸣的确腹中饥饿,南膳在她袖袋中藏了几块一口食的点心,不到午时便被她吃个了精光。挨到现在,肚子早已咕咕作响。
对于大娘子的示好,陆呦鸣从善如流地接过碗勺,小口小口费力地吞咽。
没法子,此时礼仪未成,也不好把唇上的胭脂给碰掉。
不过吃了两勺,陆呦鸣便将吃食放下,与几个小娘子说气话来。另外过来观礼的旁支妯娌,到底畏惧她县主的身份,只在一边围坐充个人气,不敢主动搭话聊天。
“妹妹们平日都住在哪边?”
初来乍到,陆呦鸣对昌勇侯府尚且陌生,索性找大娘子几人探听一番,也算递出了橄榄枝。
果见大娘子眼神一亮,连忙回话道:
“我们就住在离母亲院落不远的一处地方,又名落英阁,闲暇无非跟着老师学些琴棋书画,或是聚在一起做点绣品。嫂子日后若是得空,便来与我们戏耍,也能解了无聊。”
“好,闲了定去叨扰你们!”
姑嫂几人随意闲聊了几句,气氛却也融洽。陆呦鸣见小娘子们并无娇奢横纵之辈,却也放心些许。寻常娘子未出嫁前,都是家中“娇客”,新进的嫂子皆要敬着捧着,若是遇上胡搅蛮缠的小姑子,少不得闹出事端,没准还会影响夫妻婆媳之间的关系。
陆呦鸣纵然不怕麻烦,却也不想多惹麻烦。想来几个小娘皆是庶出出身,加之生母宠爱有限,倒也不敢恃宠而骄,反而指着与居家最出息的长兄交好关系,日后出嫁方能得到照拂。
“嫂子果真蕙质兰心,一进门便得了几位娘子青眼,不似我这口舌笨拙的,怎么讨好也难得一个笑脸!”
一名打扮华贵的妇人忽而插入几人之间,她笑得花枝乱颤,好似在说什么好玩的趣话,偏偏那阴阳怪气的语调冰冻了气氛,大娘子等瞬间惨白了面庞。
这般惹人厌的口气,若说没点后台,想来不敢如此肆意妄为。此女正是玉姬之子的正室夫人许氏,乃是低层官宦之家出身,因缘际会嫁入侯府做了二房夫人,仗着婆婆得宠,愈发不将众人看在眼里。
大娘子忍着气,回话道:
“二嫂说得甚话,我等姊妹素来尊敬二嫂,莫非嫂子心中对我们有怨不成?”
许氏却露出夸张的表情,抚着胸口哎呦哎呦叫唤道:
“大娘子何苦污蔑嫂子!您几位是家里娇养的千金,平日里我何曾怠慢过?可见我小门小户出身,哪里比得上皇室宗亲家的尊贵娘子,不过闲聊几句玩话,倒是惹来姑娘们埋怨!我这心里啊,实在难受得紧!”
她捏着嗓子胡乱叫喊,同时绣帕擦着眼角不存在的泪水,一番扭捏作态无端叫人倒了胃口,却可窥见此人不要脸面,是个胡搅蛮缠之辈。陆呦鸣心中奇怪,按理说好歹是官宦人家的娘子,怎的行径如那市井泼妇,不堪入目呢?
虑到今日乃是她大喜的好日子,当务之急还是按下此事为妙,陆呦鸣不过略略沉思,便对一旁站立在榻边的徐氏使了个眼色。
与这种混人对骂,哪里须得她这位县主出场?徐氏身负女官品级,正是最好的代言人。只见徐氏两弯细眉高高挑起,一双肃穆的眼睛迸发出冰冷的视线,直直将许氏上上下下打量了几回,方才口气不虞地冷哼道:
“可是二少夫人?您初见县主,不懂礼仪规矩,我们也能体谅,只是后面少不得要派人去您那教导几日,免得今后冲撞了我家县主,落个大不敬的罪名!”
许氏尚在嚎啕,闻言顿住嗓子眼里的哽咽,一双鼠类般精光四射的双眼无方向地转悠了两圈,方才盯着徐氏冷笑道:
“县主身边的好奴才,倒是教育起主子来了……”
“二少夫人慎言!这位乃是县主身边伺候的八品女官,您如今不过白身,还是莫要口出狂言才好。”
见许氏想要摆起主人的谱子,东乔两瓣素来尖利的唇齿立即抢过话头,将她未竟的栽赃诬陷悉数堵了回去。
许氏却如两边靠的墙头草般熄了那股无法无天的闹事劲头,转而变脸成一副知书达礼的好弟媳模样,舔着脸凑到陆呦鸣身边:
“原来是我有眼无珠,只是好嫂子,你我今后可是一家子妯娌……”
她实在没脸没皮,上一秒还在泼妇骂街,下一刻却又在耳畔甜言蜜语,好似两人本是情深义重的至交闺蜜。陆呦鸣被她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面上勉强撑住,不动声色地甩开了许氏蛇般缠绕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臂:
“咱们好歹也是钟鸣鼎食之家,从今往后守着规矩,和睦相处便是。”
陆呦鸣随意敷衍了两句,好在许氏不过撇了撇嘴,好歹老老实实退到了一边。自从上次在宫中见到闻家那般暴戾的娘子后,陆呦鸣对于“百样米养百样人”这句古语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对于许氏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脾性倒也接受良好。
只是想到今后要与这种人打交道,还要将她打到服服帖帖的程度,陆呦鸣在感到麻烦苦恼的同时,却又产生了一丝期待。
与人斗,与天斗,不正是这四方天地唯一存在的乐趣吗?后宅度日空虚无聊,没准还能与这位弟媳消磨一段时光。
小小的波折未曾影响婚礼的热闹与喜庆,待到居烛尘被灌得半醉归来,闹婚的众人毫无意外被他借着酒劲几招轰出了门去。陆呦鸣抬头望他,却见方才还显得迷蒙蒙的眼睛,此刻已然退却了所有混沌,不见分毫醉意。
“你没喝醉?”
自有下人来报,居烛尘可是被手下逮着了机会敬酒。大喜之日不好推脱,陆呦鸣早已做好迎接一位“醉鬼”新郎官的准备了。
居烛尘意识清明,闻言只是举起桌几上一枚盛满了酒水的瓷杯,作势灌进嘴中,陆呦鸣却在他特意放慢的动作间隙发现那些酒液随着酒杯的晃动,不知怎的泼洒了出去,最后落入居烛尘口中的十不存一。
“一计可破万局。”
男人难得露出得意的浅笑,这种觥筹之局上避酒的法子,自他十来岁习武有所成之后便自个儿钻研出来,可谓所向披靡,如今京都早已有了居督查使“千杯不醉”的名号。
陆呦鸣便命南膳将新煮好的醒酒汤拿了下去,主动上前为居烛尘解下泛着淡淡酒气的外袍。
龙凤花烛犹在冒着呲啦不休的火花,女子脂粉特有的浓郁气息忽而萦在鼻尖,令尚且有些酒精上脑的居烛尘呼吸骤然一窒,任由对方软如棉絮的柔荑在自己身上为所欲为。
“郎君,合欢酒已备好,还请郎君与娘子共饮。”
见郎君无需醒酒,东乔上前一步,提醒两位婚礼主角继续接下来的流程。
二人依言行事,同吃一份南膳精心烹饪的肉食,同饮埋在树下十几年的合欢酒,完成“同牢合卺”的仪式。之后“合髻”,剪下一缕青丝绾结,许下”同心偕老”的誓言。
直至最后一步,陆呦鸣取下花钗,重新拾起宫扇遮住花容。
东乔的语气开始逐渐兴奋激动起来:
“烦请郎君念诗,娘子方能却扇。”
如同后世新郎官掀开红盖头,居烛尘心头一转,便将准备好的“却扇诗”朗朗诵出。待到最后一句尾音停落,陆呦鸣方才移开扇面,重新露出那张精心修饰后愈发光彩照人的面容。
尤其两颊红晕朵朵,仿佛毛笔勾勒的牡丹花瓣,盛世美颜偏偏又在花心晕染出瞩目的胭脂水色,让花中之王凭添万种风情,让新嫁娘子增色一缕羞涩与魅惑。
“礼成!”
徐氏几人知机地收拾好杂物,从洞房中鱼贯而出,将这旖旎缠绵的空间独留给两个新人。
没了熟悉之人的陪伴,陆呦鸣此时才觉得有些紧张起来。
虽然与居烛尘相知相识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比起与后宅女子不见血腥的博弈厮杀,新的生活方式让陆呦鸣有些无所适从。
“郎君……”
她尚未习惯“夫君”这样的称呼,细若蚊呐的一声呼唤,换来对方毫不犹豫的应答:
“我在。”
男人坐在了她的身侧,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将她笼罩,令她心口砰砰跳动的时候倏而察觉搭在她肩上的宽大手掌也在微微颤动。
“……”
原来,这人看着沉稳,这种时候也很紧张吗?
陆呦鸣忍不住笑出了声响,仅剩的那点隔阂与不安似乎也随着笑声烟消云散,再然后化作惊呼与哽咽,消失在夜色长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