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冷,城墙上一片寒霜。
两名禁兵瑟缩着身子,不停地跺着脚,双手使劲揉搓着,口中呵出一团团的白气。
其中一个不耐烦地捂捂耳朵,抬头望望有些阴沉的天空:“瞧这天,明儿要下雪了吧?”
一阵萧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呜咽哀婉,将这月色吹得愈发凄冷。
这是大名府,大宋的北方都城。
大名府南滨大河(黄河),北望幽燕,西依太行,东临齐鲁,大运河自城东穿流而过,环漳水而襟卫河,控扼河朔,为大宋北门之锁钥。
施耐庵在《水浒传》中这样写大名府,“城高地险,堑阔濠深;敌楼雄壮,堞道坦平;钱粮浩大,人物繁华;千百处舞榭歌台,数万座琳宫梵宇”。可见其时之繁盛。
后晋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从此中原王朝面对北方游牧民族无险可守。北方民族越过燕云一带,即为一片开阔平原,契丹铁骑可直达黄河北岸,威胁宋都开封。
“尽失山川之险,而以聚兵为险。”为抵御契丹南扰,时宰相吕夷简力主,仁宗庆历二年(公元1042年)钦定大名府为陪都,改修外城,增建宫城,并沿卫河、漳河设广威、飞将、宣威等六个养马监(养马场),成为拱卫京畿的北方要冲。
后宋辽签订“澶渊之盟”,“自此河湟百姓,几四十年不识干戈”(仁宗朝名臣富弼语)。而誓书中有约,“两朝沿边城池,一切如常,不得创筑城隍”。于此,宋朝不得再在边境一带修葺城池,筑造防御工事;甚至在黄河之北挖沟种田栽树,也为辽人所不许。
大名府的武备由是皆废。守边的官员即使想未雨绸缪,为战事做些防备,也怕担上惹是生非的罪责。
兵士和百姓更是习惯了和平无忧的平静日子,当金人即将侵临的消息传来,不禁一时人心惶恐,谈金色变。
大名府知府王如龙,此刻正像热锅上的蚂蚁。他虽名龙,胆子却像老鼠。
他满心欢喜赴任大名府,本以为是肥差,欲待捞足三年后谋求升迁京师。不成想才刚刚过了不到一年,屁股尚未坐稳,金兵就要打过来了。让他这个从未见识过异族刀兵的书生,一时间惶惶无主。
常年的边境宁和,安逸无事,已让这些禁兵变得像喂饱了的猪,胳膊腿都生锈了。不仅斗志全无,听到金兵要来,比他这个知府还要害怕。别说打仗,就连骑马射箭,都未必能拉得出来。
马扩的到来,让他稍稍松了口气。他和马扩并无深交,在京师也没说过几句话,但他对马扩却是了解的。
马扩政和八年(1118年)考取武举,赐武举上舍出身,膂力超人,弓马娴熟,颇有胆豪。
马扩随父马政出使金国,金主完颜阿骨打有意试探其功夫的深浅,邀他一起打猎。见一黄獐从草间跃起,马扩跃马驰逐,一箭将其毙命。阿骨打及随众皆惊愕,不想南人也有如此力大善射之人,高呼“也力麻立”,即善射之士。
马扩丢掉了那些兵士,带着一个“河外兵马都元帅府马步军都总管”的空头衔,和王义渡过了淮水。
越往北行,秋风越冷,景物亦越发荒凉。沿途的客店,人迹萧条,旷野茂草长林,时露白骨,村落却不见炊烟。
马扩心头蓦然涌上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他未带回一兵一卒,没得到一粒粮食,而五马山寨已经陷落。
一个马步军都总管的名头听起来很响,其实手下无一人一骑,无一弓一箭。就像一个快要饿死的人去讨食,人家慷慨地施舍你一个大大的空口袋,然后再大方地画一张大饼给你。
“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找到信王爷。”马扩望着一带荒林对王义说道。
他们在五马山一带辗转数十天,好几次遇上金兵,却终是没有结果。听人说信王好像去了大名府,他们又一路跟来。
仍是不见信王踪迹,马扩却在这里遇到了老相识,大名府通判顾羽。
顾羽是齐州人,进士出身,身材魁伟,看外表绝不像个读书人,更喜好拳脚棍棒,和马扩很是相契。
老友相逢,均大感意外。金人压境,人心惶惶,让两人无心叙旧。
顾羽看马扩两鬓星星点点,不禁感慨道:“子充,才两年不见,你竟如此苍老了!”
马扩长叹一声:“国破家亡,百姓流离,老的何止是容颜啊?”
两人一时无语。
王如龙却是满脸惊喜:“马大人来,大名府有救了!”随即极力劝说马扩留下。言语之殷切,让顾羽都感到很意外。
他深知这位知府大人,自恃朝廷有靠山,一向喜欢自行其是,眼睛里容不得别人。恨不得把大名府的所有差事,都握在他一个人手里,大小事不喜欢别人插手,对他这个通判更是十分戒备。这次竟主动要马扩帮他操持城防,确是一反常态,不由心生疑惑。
王如龙唯恐马扩不答应,还频频示意顾羽:“你和顾大人也是老相识了,帮我也就是帮顾大人啊!”
顾羽也劝道:“子充,你若无其它去处,不妨暂时留在大名府。一则助王大人守城,二来也可继续等待信王的消息。”
马扩想想也有道理。眼下没有信王的下落,自己实在一时无处可去。虽然他这个马步军都总管无兵无将,但确是当今朝廷正式下诏差遣的。协理守城,不能说是越职行事,反倒是职责所指,守土有责了。
王如龙乐不可支,满脸喜色,一双小眼睛眨个不停。
顾羽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天色阴沉,太阳像个浑浊不清的蛋黄。
两棵光秃秃的大槐树,立在衙门口。马扩仰起头,脸上一阵冰凉。
下雪了。
王义牵着马,跟在身后。
店铺酒肆还在开张,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大都神情凝重,行色匆匆,全没了往日的从容。偶尔有人立在那里说上几句,也都是耳鬓相擦,悄然低语,随即便急急忙忙各自散去。
顾羽将马扩带进了一个小巷子。巷口,一棵老榆树斜斜伸出,枝干像老人枯瘦的手臂。旁边一个小店,门口招牌写着:尤家豆腐。
马扩只觉眼里一热,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恍惚间,汴京城南门,虹桥边,老槐树下,那家尤家的豆腐老店。那时他和顾羽是这里的常客。
说起尤家豆腐,在汴京城里可是大有名气。不知始自哪年哪月,反正是祖传的手艺,似乎从有汴京城起,它就在那里了。
尤家豆腐的水取自汴河,用开封城上好的黄豆,水浸、破碎、去渣、蒸煮,以秘制的卤水点就,做出来的豆腐色泽温润,光洁细嫩且有韧性,入口微甜,香气十足,回味悠长。尤其那豆花,莹莹点点,洁白如玉,柔润可口,让人喝了一碗还想再喝几碗。
顾羽看见马扩惊异的表情,显得很是得意,之前的阴郁似乎也一扫而空:“哈哈,想不到吧?这里虽然不是汴河的水,可却正宗的尤家豆腐。如假包退!”
马扩眼睛湿润。他招呼王义把马拴在槐树下,三人一起进了店。
顾羽显是和店主颇为熟识,店里也不时有人起身和他打招呼,全然没把他当成大名府的通判大老爷。
店主亲自端上来三豌豆花。那热热扑鼻的香气,还是熟悉的味道。
马扩一口气把一碗豆花喝完。觉得浑身暖烘烘的,额头竟悄悄沁出密密的汗珠。
王义喝完,不住赞叹:“还真没喝过这么好喝的豆花呢!”
顾羽一脸笑意,招呼店主:“掌柜的,再来三碗!”
桌上,一盆白菜炖豆腐,一盘青椒炒肥肠,几碟小菜。
顾羽神秘一笑,从身后摸出一坛酒:“菜就罢了。到了此地,一定得让你好好品品大名府的香桂酒!”
许多日子以来,马扩一直在紧张无助中颠簸。心头,战争的阴云心头拂之不去;前路,像看不到尽头的黑夜,无边无际。可不管怎样的困顿,他都承受着。
可今天面对老友,当喷香的豆花下肚,那熟悉的感觉,突然让他热泪满眶。
王义有些诧异。顾羽没有说话,自顾把桌上的碗里倒满酒。
马扩偷偷将眼泪擦了去,不好意思笑笑:“老了,真是老了!”
顾羽端起碗:“子充,感时花溅泪啊!话不多说,先干了这一碗!”
马扩将碗里的酒喝干,夹了一块豆腐放进口中:“好吃,好吃!还是汴京的味道啊!”
顾羽摸摸嘴:“人家都喜欢大鱼大肉的,我就爱这一口!感觉啊就像回到了汴京城,就坐在虹桥边的老槐树下!”
马扩连连点头。
王义把酒倒满。顾羽摩挲着碗边,若有所思:“子充,你觉得王知府竭力要你留下,是何意图?”
马扩一愣:“无非是想借我的力,替他去抵挡金人罢了!”
顾羽轻轻摇摇头:“以我对王知府的了解,他今天这个举动有些反常。他一向喜欢大权独揽,尤其是禁兵,可这次却主动放权给你了。”
稍停,喝了一口酒:“我私下听人说,知府一听金人要来,吓得六神无主,一直想着怎么跑掉。根本无心备战,只顾忙着收拾金银细软了。”
马扩点点头:“他是文官,又没经得过刀兵之慌,自然害怕。此际,金人说来就来,若不事先筹备,恐怕到时已晚。我们都是朝廷命官,守土护民自是本分。我不为他,只为这全城百姓而战。”
顾羽神色一凛:“子充说的是,是我偏狭了。”
门外,风声呼啸。
几根树枝被吹断,发出啪啪的响声。
地上已经全白了。
街道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