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雀本身就是一个尖酸刻薄不好惹的女孩,武崇训做为武氏嫡系男性继承人,更是李姓皇族的冤家对头。临淄王若是作为五王府的主人在五王府与他们相见,一点问题也没有。但是现在他违诏擅自出府,若是被这两个活宝看见,定然是一番是非。
惜福郡主和阿忠侍卫虽然也姓武,但是他们对临淄王似乎没有什么敌意,临淄王也不避忌他们。
店内的气氛,霎那间变得诡异。兴高采烈的我们,不免小心翼翼,心怀鬼胎。
武崇训一抬头看见我们,也是吃了一惊。他不过片刻尴尬,旋即脸上摊满了笑容,对着惜福郡主拱手道:“惜福妹妹也在呀。”然后又转向阿忠侍卫道,“阿忠,怎么郡主只带了你一个人?郡主可是如今皇上最宠爱的,你这样有些冒失了。”最后他对着我道,“何姑娘兴致也高。天晴了,大家都出来玩耍!”
阿忠侍卫欲待还礼,却被西门雀抢先拉着惜福郡主的手道:“啊呀,姐姐,你出宫这几日,我可想死你了,正打算逛完这里去看你呢,怎么这么巧,竟然在这里遇上了?看来咱们是心有灵犀呀!”
在我们奉旨住进五王府之前,西门雀跟惜福郡主的芥蒂并没有消除,几日不见,她忽然来了这么大的转弯,变得如此热情可亲,一时半时,无论是惜福郡主还是我,都有些错愕。
这种热情可亲令我们都感到一阵阵的不自在。
惜福郡主顺势拉着西门雀的手晃了晃,一脸的笑意:“妹妹好。几日不见,妹妹越来越出挑了。这身衣服是新做的吧?妹妹最衬紫色了。你今日出宫是跟皇上请旨到五王府看望我和阿草吧?若你从应天门出宫,经过景兴寺也不算绕路,顺路进去为寿春王祈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西门雀顿时红了脸。
惜福郡主是个冰雪聪明的人。看来西门雀确实是在女皇陛下面前以到五王府探视惜福郡主和我的名义请旨出宫的。洛阳城里,朝中的贵人们大多数居住在北城,五王府离皇宫尤其近。她去五王府,自东边明德门出宫最为便宜省事。应天门是南宫门,出宫即是洛水,跨过洛水经城南,绕的路不是一般两般的远。
这般辛苦却是为何?如果说她真的为寿春王去景兴寺祈福,恐怕连宫里扫地的小内侍都要笑了。
我见惜福郡主的目光了然地射向武崇训。武崇训先是目光躲闪,随即变得嬉皮笑脸,解释道:“我进宫给皇上请安,出宫的时候在应天门碰巧遇到阿雀,便邀她同来南市玩耍,这么巧遇到阿福。阿福你这是――”他的眼睛叽里咕噜地满店里乱转,四处张望着。
临淄王站在店堂里面的角落里,背对着我们。波斯店主招呼着我们一群试靴的,一个小波斯伙计正在跟他低声地说着些什么。
这些波斯人久居中华,能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日常的生活与生意没有什么问题。
惜福郡主仰起下巴道:“阿草奉公主之命照拂阿柳,阿忠替阿柳买了些衣服鞋袜,尺寸不合,我们带着她来亲试替换。”
她的神色里带着名正言顺的凛然和一点点傲慢,让人觉得不可侵犯。
阿柳往我身后再缩一缩。武崇训低头看见她,笑一笑,走近她笑道:“就是她呀!我倒是听人说起过,说姑妈代皇上去景兴寺探视饥民,收了这么个小丫头。”他躬身笑问阿柳,“你叫阿柳?”
这在武崇训,简直可以用“亲民”来形容了。要知道他这种人的目光,是从来不在我们这些卑微的人身上停留的。
这么可掬的笑容,却令阿柳怕上加怕。她松了我的裙角,转到阿忠侍卫的身后――大约她觉得阿忠侍卫身材高大,比我更能保护她。
有时候小孩子如小动物一样,具备一些最原始的本能,不需要教的。
可是,阿忠侍卫的身后不远处就是临淄王,再往前几步,武崇训也许就发现了临淄王。
我身上冷汗淋漓,惜福郡主脸上无波,可是我感觉得出,她的心脏也即将跳出胸腔。
临淄王的右手便是通往二楼的楼梯。他可以找个要下大单的借口上楼避一下,但是万一武崇训也要上二楼看什么稀奇物件,那么临淄王便被封了退路,避无可避,逃无可逃。为今之计,只能想办法将西门雀和武崇训想办法引开。
可是南市我们初到,并不熟悉,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能把他们支走。我将目光投向阿忠侍卫。阿忠侍卫神色凝重,似乎也在思索着什么。
春雨这时却道:“老板,这双小靴子正合适,换掉原来那双,这双大人的靴子几钱?咦,我刚才试的靴子呢?怎地一眨眼就不见了?”
春雨抬起头四顾张望,只见在我们前面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不知什么时候穿了春雨刚才试过的靴子在地上踩着。春雨走过去推了那妇人一把,嚷道:“嗳,嗳,你这人怎么回事啊?这靴子是我要的好不好?你知道不知道什么叫先来后到啊?”
那个妇人冷笑一声,反问:“先来后到?你付钱了吗?”
春雨说:“我正要付呢!我已经试过了!”
那妇人给春雨一个大白眼:“试过不等于买了!她转头对老板说,“老板,这靴子我要了!你说个价,我照付,不还价!”
春雨气结:“你,你,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这是打劫!你!你!”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是高阳郡王府里的!”
我瞪大眼睛。不仅仅是我,我看到惜福郡主和晴和也瞪大眼睛,武崇训也吃惊地张大嘴巴——当着高阳王武崇训的面说她是高阳郡王府的,春雨可真是拉虎皮做大旗,好大的胆子。
那妇人哈哈大笑:“姑娘,你别吓小妇人!小妇人不是吓大的!这洛阳城里,满大街都是贵人。你是高阳郡王府里的,我还是千金公主府里的呢!你知道千金公主是何人吗?你过来,我告诉你——”她凑上春雨的耳朵道,“千金公主可是皇上除太平公主外最喜爱和信任的大长公主,太平公主还要恭恭敬敬地叫她声姑祖母呢!”
春雨涨红了脸,咬着嘴唇,呈现出羞愤之色。她竟然走到武崇训面前拉住他的衣袖,眼中蒙着一层雾光,眼泪盈盈欲坠地说:“殿下,殿下,您看,您看,这妇人无礼,居然敢藐视您!”
她那副娇怯的模样,任是哪个男人见了,都忍不住会怜香惜玉一把。我见到西门雀的眉间,隐隐地透出一股青气。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一阵阵地肉麻和惊异,都把目光集中到武崇训的身上。对于春雨的僭越行为,武崇训似乎并没有恼怒。他咳了一声,笑对老板说:“你且再拿一双给这姑娘。”
那老板已经从我们的对话中大致明白了这两拨先后进来的人是从宫里乔装溜出来的贵人,或远或近,都带着皇家的血统,他谁都得罪不起。他弯腰笑着打躬,带着生意人特有的和气与谦恭回道:“哎哟,回各位贵客,这双靴子这个尺码是最后一双了。要不哪位贵人再试试别的样子?”
那个妇人抱住靴子道:“不行,这双我就要了!”说着她把一只精美的绣花荷包拍在柜台上,大声说道,“老板,不用找了!”
春雨气得两腮通红,拉着武崇训的袖子左右摇晃,连娇带嗲地说:“殿下,殿下,你看,你看,当着您的面她都不把您放在眼里,公然打劫!”
武崇训的骨头都酥了一半,并不以为忤,反而平添出一股英雄救美的气概。那个妇人抱着靴子便走,武崇训没想着拦,却转头拉着春雨的手安慰道:“算了算了,咱们大人不计小人过,咱们再试试其他的样式?说不准有更好的呢!”
西门雀大怒,在谁还都没明白过来的时候,“啪”的一掌掴在春雨的脸上,指着她喝斥道:“你个狐媚子,这是做什么呢?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份?郡王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东西?敢在这里狐媚勾人,在众人面前撒野?!”
我猛然一个哆嗦,不但春雨本人,连带着阿忠侍卫、惜福郡主和武崇训都愣住了,那波斯店主更是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一脸的络腮胡子都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春雨眼含着泪,以手捂脸,一时间惊错非常,忘记了反应。
西门雀回头看我,冷笑道:“主子是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也难怪用的奴婢都不懂得尊卑上下,伦常道理!”
我忍着气道:“谢西门姑娘教诲。只是春雨并非我的奴婢,她原是侍奉上官大人的,都是皇上的奴婢与臣子,阿草蒙皇上和上官大人厚爱,将春雨遣来照顾。”
西门雀冷笑道:“你少拿皇姨婆婆和上官大人来压我。皇姨婆婆和上官大人让她来伺候你不假,可并没有让她到处勾搭男人。她跟了你才变得如此粗野,怕是整日听你讲的那些夷人蛮女的伤风败俗的故事才变成这样的吧!”
我一时张口结舌,无法应对,涨红了脸。阿柳听不懂这些话,但是感觉到我被人欺辱,慢慢地走近我,拉住我的裙角,想给我一些支持和安慰。
我握住她的手,一言不发。
惜福郡主忍不住开口道:“这是什么话?是说我么?那些夷人男女的风俗,是我要阿草讲给我听的,莫非你在说我伤风败俗?”
西门雀傲然地冷笑:“我哪里敢!你是郡主么!”
春雨忍耻含泪,跪倒在地,哽咽道:“西门姑娘息怒!春雨知错了。姑娘教训的是,春雨再也不敢了!望姑娘和郡主莫要生嫌隙才好。何姑娘与此事无关,此事纯属春雨实在喜欢那双靴子,不知轻重,想借殿下的名头吓退来人,并非有意为之,望姑娘饶恕则个,莫要声张,奴婢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武崇训站在那里,有些尴尬与不安。他笑着对西门雀道:“罢了,这妮子爱美之心,也情有可原,你何必跟一个奴婢计较?好了好,算了吧,你想要什么靴子,只管去试,本王给你买!”
那西门雀转怒为嗔,眉毛一挑,笑得若春花灿烂:“殿下说的可是真的?“
武崇训道:“本王骗你做甚?古人说千金难买一笑,若能博表妹一笑,莫说一双靴子,就是把这皮店都买下给表妹,也不是什么难事。“
西门雀含羞嗔道:“我要这皮店做什么?难道要做个守着柜台的老板娘么?”
武崇训轻笑道:“古有文君当炉卖酒,今有阿雀凭柜售靴,有何不可?”接着他招呼老板,“你有什么时新的式样,只管拿来给这位姑娘试!”
老板答应一声,对着后面的小伙计做了个手势,那伙计便推门到了后边。
武崇训对着跪在地上的春雨道:“阿雀已经饶恕你了,你且起来罢!”
春雨含泪磕了个头,站起来走到我身后拭泪。
阿忠侍卫的语气平静无波:“既然春雨喜欢的样式已经没有了,我们改日再来吧。”他转头对老板说:“那个样式和尺码你都知道的,若是有新货过来,你派人到我府上去知会一声,我们还是要的。”
那老板连忙把阿柳的靴子包起来奉上,答应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大人好走,大人好走!”
春雨感激地看了阿忠侍卫一眼,一言不发地跟在我身后。惜福郡主也道:“阿柳还在长个子,这皮靴呢,对她来说太奢侈了些。不如找个普通鞋店,买两双普通的桐油靴倒也实惠些。真下了雪,只怕这皮靴又不耐寒,又不经雪水。”
我连忙道:“郡主说的是,劳烦武侍卫领路吧。”
于是阿忠侍卫带着我们走出了那家皮店。我转回头看,只见在店堂的角落里,店伙计捧着一堆靴子跪在地上伺候着西门雀试靴,西门雀一边试着,一边媚眼如丝地望着武崇训,似乎她的眼里只有他了,别人都不存在。黑而深的空间里,她那身对她来说最朴素的宫装依然显得华贵异常。
他们所坐的角落,正是临淄王刚才所站的地方。而临淄王,早已不见了踪影,不知所终。
我若有所思地回头望向春雨,在冬日晴朗而寒冽的阳光中,她对着我笑了笑,嘴角依然有些牵强,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这妮子看似没心没肺,天真烂漫,其实也不傻的。如果她真傻,真的没有什么心机智慧,大约在危机四伏的宫里也活不到今天了吧。
我再看看阿忠侍卫、惜福郡主和晴和,他们都平静地走在这人群熙攘的大街上,躲避着迎面而来的行人,走得从容自若,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南市虽然坐落在平民百姓聚居的洛阳城南,确实非比一般的繁华。因为这条街走得货物大多为批发,是以来往的大多是商贩。南来北往的客人,在做着这一年最后的一批生意。这批运送到全国各地的货物,最早能赶上年前的大市,狠发一笔,最迟也可以赶年后的元宵,故而这些商户大多带着家人奴仆。市内人多,道路比外面略显狭隘,故而大马车进不来,多是仆人们推着独轮车或者挑着担子跟着,来来往往地往北面的洛水商船上运送着货物。
我们又走进一家普通的鞋帽店,给阿柳选了一双桐油靴。好看的桐油靴用的是府绸的鞋面,上面绣了花,刷上一层桐油底子做得高高的,哪怕踩在正在融化的雪水里,靴子里面也是干燥的。
春雨也为我和悠兰各挑了一双,笑着说:“阿柳的脚还在长,给她买一双就够了。咱们的脚大约不会再长了吧,多买几双无妨。”她的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哭泣过的印记。她似乎已经把刚才的事忘却。
我一笑转头,恰好遇到阿忠侍卫迎面而来的目光,在不太明亮的店堂里,倒像两盏燃烧的灯,放射出明亮得能照透心底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