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埋头于西苑的植药,想离宫中的纷争远一分是一分。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当今女主天下,宫里更加没有男人,也就没有妃嫔争宠之事,是以女皇陛下与太平公主两度要为我做媒,寿春王与阿忠两度求娶,都被我婉拒之事在百无聊赖的宫廷里迅速发酵,成为人们沉重的劳役之后以及茶余饭后的最热门八卦。
“看不出这样平凡的女孩,样貌也不是上品,身材这般弱小,驾前金吾卫也罢了,居然还有宗室王子殿下的垂青,真让人匪夷所思。”有的宫人这样说着。我能想象得出她们躲在角落里,以不那么华丽的衣袖掩着嘴,眼里流露出轻蔑的光芒。
“更让人可气的是,若是别人有这般荣耀,定然感激涕零,磕头谢恩,她居然还给傲然地拒了。拒了寿春王殿下也就罢了,算她有自知之明,知道殿下高贵,她原是配不起的。可是阿忠侍卫哪里配不上她,居然也给拒了!”另外一个宫女愤愤地说。
立刻有人取笑她道:“若是阿忠侍卫向你求亲,你大约会立刻点头答应吧!上一次马球赛,我记得你为阿忠侍卫喊得嗓子都哑了。”那愤愤不平的宫女还未开口,她身边的一个花痴便用梦幻的表情说道:“若是阿忠侍卫向我求亲,我便会立刻答允。若我能嫁给他,一定孝敬公婆,爱护小叔小姑,为他生儿育女。”
众人“哄”地一笑,说道:“可惜人家阿忠侍卫都不知道你姓甚名谁!阿忠侍卫是陛下金吾卫,有品级,何供奉是女医,也有品级,他们倒是门当户对,不知何供奉有何不足,莫非她想做太子妃不成?”
“哈,太子妃?太子尚且不知道在哪里,她拿什么做太子妃?再说无论哪个亲王郡王做太子,都已经是四五十岁的人了,都有王妃,怎么会娶她做太子妃?”
“皇嗣殿下没有正妃!”
“嘘!你们不要命了?”
皇嗣殿下的两妃之死一向是宫中的禁忌话题。若不是话赶话赶到这里,不知道她们还能说出什么。总之宫中这些议论的中心就是,我平庸,我不美,要身材没身材要相貌没相貌要才情没才情要风情没风情,不知道为什么寿春王殿下与阿忠都欲娶我为妻;而我,卑贱的女人居然还把这些贵人给拒了,真是不识抬举的一个贱种。
即使悠兰与春雨为了我好,都不把这些话传到我的耳朵里,可我还是从宫人们躲躲闪闪的眼神,吞吞吐吐的私语中得知一二。丛这一点来看,宫中真的不比许家村好多少。只不过她们的教养比那些村妇们的教养略为好一些,不会当着我的面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桃花眼,扫帚星。
好在我的医术在宫廷已经得到广泛的认可。从我的处方中得到实惠的宫人们一天比一天多,她们不会像西门雀那样说我是装神弄鬼骗子。不仅如此,不管她们心里对我如何,看得起我还是看不起我,表面上都对我赞誉有加,就怕哪一天她们生了病,我不给她们开药。
我那时也是年纪小,虽然从入宫起就打定主意低头做事,不问是非,但是当自己被是非一次次找上门,又一次次被鄙夷的时候,我在许家村被激起的逆反心理再一次地发作了。各种各样难听的言论听多了,有一日晚上我坐在妆台前久久没有卸妆,而是对着铜镜里的那个女孩细细地打量。
为何在村里有人称我为桃花眼,而在宫里没有人认为我长得美?
我与大部分出身巴蜀的女孩一样,皮肤细腻洁白,眉毛又黑又粗,所以我的妆匣中没有眉黛。一双眼睛不是那么大,但是眼梢微微上挑,一双眸子凝视某个地方的时候确实似盈盈秋水,闪着蓝光——这就是村人们叫我桃花眼的缘由。但是在宫廷之中,我经常低头垂目,宫中的人仔细看我眼睛的时候并不多。
除了肤白与这双眼睛,我的容貌确实泛善可陈。最主要的是我的身材,矮小瘦弱。唐初也好武周也好,以女人丰满健硕为美,我这身材太缺乏气场。
甚至连西门雀的身材都是凹凸有致,胸前波涛起伏。
我卸妆的时候一般不需要忍伺候,都是自己把簪子拔出,将头发松开梳理后用编一个松松的麻花辫用丝绳系住,这样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头发不至于蓬松撒乱结成一团,易于梳理。那天悠兰已经将我脱下的外衣都收好,被褥放开,发现我还呆呆地坐在镜前,便轻轻地走过来立于我的身后,问道:“姑娘可想什么呢?我替姑娘卸妆梳头如何?”
我点点头,又问:“悠兰姐姐,我长得丑么?”
悠兰一呆,随即笑道:“姑娘何出此言?谁说姑娘长得丑了?”
我没做声。
悠兰想了想,笑道:“姑娘只是现在还没长开而已。你看你这眼睛,这皮肤,怎么会丑呢?一个人,不管男女,只要眉眼长得好,便已经是好看了八九分,另外的嘴巴鼻子,也只占一两分罢了,属于锦上添花。”
“可是,”我低头看看我向平板一样的胸。
悠兰笑意更深了:“姑娘年纪还小呢,以前总是吃不饱,底子又弱。如今在这宫里,姑娘以后多多骑马打球,多多吃饭睡觉,自然就长高长大长得像几位郡主那样的身材了。再说,姑娘又不是以色侍人的媵妾嫔妃,又何必担心自己的身材相貌好看不好看?那些背地里议论姑娘的人,且问问她们除了身材美色,还有什么可以夸耀的?宫里少了她们一个两个,改日便有人可以替补上来,可是宫里少了姑娘一个,有多少人的病痛得不到姑娘的方子便好不了呢!姑娘且想想看,自己姑娘进宫,多少宫人辗转托人来求治,解脱了多年的病痛!”
我喃喃地说道:“话是这么说,可是有多少男人想把女医娶回家呢?”
悠兰以袖掩嘴,笑得更加欢畅:“姑娘,你这话我倒不明白了。你究竟是想嫁人还是不想嫁人?若是想嫁人,为何先拒寿春王再拒阿忠?这两个人哪一个不是良配?如果不想嫁人,又何必在意谁愿意娶女医回家?”
我亦不知道我到底想怎样。似乎我不想嫁人,可是当我知道寿春王殿下与阿忠侍卫都想娶我,我又忍不住从心底里泛出淡淡的欢喜。
也许每一个这个年纪的少女都有虚荣心,我也不能例外。
自己不愿意嫁和没人要嫁不出去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悠兰像个长辈一样拿着把牛角梳帮我通开头发,粗粗地打了根辫子,一边系着丝绳,一边笑道:“姑娘这是长大了呀。前些日子我们做的水粉胭脂,姑娘一直也没怎么用,此时也该用起来了。尚衣局送来的都是官服,前些日子我和春雨把当日姑娘刚进宫时太平公主送给姑娘的那些幼时穿的衣裳翻检出来,发现有几件居然是公主从未穿过的新衣,上等的料子,鹅黄的颜色,刚好三月三可以穿,已经给姑娘改出来,不如姑娘试试?”
我春心萌动,对着镜子羞涩地点头。
悠兰笑着叫道:“春雨,把那套鹅黄的衣裙拿出来吧。”
春雨闻声而动,用一只大大的黑漆托盘捧出一套衣服,笑嘻嘻地说:“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是我的耳朵听错了?不读书不练字不谈草药,这是要试新衣么?”
悠兰啐她:“你不煽风点火还要泼冷水?”
春雨哗地抖开衣服道:“煽风点火!煽风点火!”
鹅黄的衫子,白底鹅黄印花的长裙,再加上裙子同料的半袖,与嫩绿色的披帛,我换上这样的一身,春雨以手握住嘴,惊叹道:“悠兰姐姐你说得真准,这鹅黄的颜色还真衬姑娘呢。这一套衣服看着鲜亮轻盈,其实黄色是最挑人的,公主当初做了没穿,估计是穿着不好看。”
悠兰退后一步,眯着眼睛说道:“到了那日,额上的花甸也要配鹅黄才好。”
春雨摇头道:“鹅黄画在脸上太淡,不显呢,不如以鹅黄绘形,以嫩绿描边以配披帛。”
悠兰迟疑道:“双色花甸?哪有这么画的?”她歪头想一想,拉着我的手又回到妆台前,按我坐下,取出极细的花甸笔,蘸了颜色替我在额头画了一朵迎春花,又描以绿边。
春雨再次惊叫:“那日姑娘这样出去,我看谁还敢胡说八道!黄绿两色都敢用的,大约满宫里找也找不出几个!”
我看那镜中人,果然显得明媚娇嫩。
悠兰搁下笔笑道:“好吧,三月三就这么穿。与其别别扭扭地活着,不如扬眉吐气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日就算被小人算计,好歹也轰轰烈烈地走过一遭!”她替我脱下衣服递给春雨道,“找个地方挂起来,省得到时候又要熨烫。”她忽然看见托盘里还有一套水红色印花衣裙,愣了一下问道:“这又是哪里来的?”
春雨掩嘴笑道:“对了,忘了跟姐姐说,这是午后老程送过来的。我死活不要,他死活要留下,差点跟我打起来。他力气那么大,我如何打得过他,只好收下了。”
“老程?”悠兰疑惑地问。
春雨道:“程思德!”
“他送给你的?”
春雨做出昏倒的表情:“他替阿忠送给姑娘的!他还叽里咕噜地问我,说阿忠这么好的人姑娘为甚么不愿意嫁,是不是想嫁临淄王殿下。我给他烦的要撞墙了!”
悠兰瞄我一眼,掩袖而笑:“又出来个临淄王殿下!还好惜福郡主不是西门姑娘,否则这宫里真心待不下去,到处是敌人了!”
我看一眼那套衣衫,淡淡地说:“春雨姐姐还是抽时间亲自还给阿忠吧。”
春雨跳将起来:“我不干!他一剑捅死我怎么办?”
悠兰走过去抖开那件衣服,正是当时最流行的石板印花,以水红的颜色将水红色的叶子花纹印在白色的疋布上,线条简单清晰,十分醒目。她喃喃自语:“听贞娘说,洛阳城里正流行这种颜色花式,很值些钱呢!姑娘你且试试嘛!让我们也领略领略民间的最新款。”
春雨硬拉起我,两个人齐心合力将那套衣裳给我穿上。白色衫子,水红印花的长裙,水红色的半袖以及鹅黄的披帛,比那一套鹅黄装更靓丽更张扬更高调。
春雨捂住眼睛痛苦地呻吟:“我凌乱了!到底穿哪套呀!”
悠兰看我的脸色沉吟道:“两套衣服各有千秋。鹅黄这套宫廷制作,用料上乘品质高贵,颜色娇嫩但不张扬;水红这套做工用料虽不能与那一套比,但是胜在颜色鲜亮,提气提神——”
她话还未说完,我便打断她说:“穿鹅黄的那套。水红的这套你们折好收起,什么时候还给阿忠吧。”
悠兰与春雨面面相觑。
转眼三月三到了。整个宫廷的女孩子们似乎在捂了一个冬天,看厌了深厚沉重的颜色之后都盼着这一天换上轻薄娇嫩的春衫争奇斗艳。那一日我也早早起床。悠兰早就在头天晚上将那套鹅黄春衫以及首饰准备好。为了配这套衫子,她特地托小鱼儿在宫外买了鹅黄色的琥珀耳坠。
用过早膳,她先为我化妆。她打开一只玉盒,从里面拈出一朵粉做的花朵,以水化开匀在掌心,替我轻轻涂于脸上,以指抹匀,然后再打开胭脂盒,用银簪挑了一点胭脂置于手掌,加一点温水花开,双手抹匀,轻拍于两颊间。她退后看了看,笑道:“姑娘这妆好画之处便是不必画眉,漆黑漆黑真是少有。”接着她手执细笔蘸了蘸青黛,对着我凑过来。
我骇然:“既然不用画眉,这是做什么?”
悠兰笑道:“贞娘教我一种外面教坊里波斯舞女的妆容,在眼睛的睫毛根部,自眼角至眼尾画一条细细的线,这样眼睛看起来炯炯有神。”
春雨拍手笑道:“这怎地是波斯女妆容?我们这里的戏班子也是这样画的呀!”
悠兰笑道:“戏班子那不是画一根线,那是画一条河。不过眼睛上面画那黑黑的一团,顿时显得眼睛大了许多。”
我依她所言闭上眼睛任她摆布。若不妆扮便罢了,既然决定妆扮,何不倾国倾城?
悠兰一口气画完眼睛画花甸。我睁开眼睛望进铜镜,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镜中那个巧笑嫣然,眼含春水的女子是我吗?我有这般美么?
春雨迫不及待地拿着衣裳为我一件件穿上,一直到披上嫩绿色的披帛。
鹅黄衫子绿披帛,再配上鹅黄描绿的花甸,镜中的女子又是谁?
我听见宫人们嘴里发出的嘶嘶声。
悠兰与春雨也换上颜色淡雅的新装,带着一身粉红的阿柳,到西门乘宫车随着队伍去西苑。我因为要随扈,与几位郡主及上官大人骑马跟在女皇陛下的仪仗之侧。
上官大人首先感觉出不同,上马之前对着我的脸细细端详,对着惜福郡主以及寿昌郡主说道:“阿草今日似有不同。”
惜福郡主以袖掩嘴笑道:“阿草今日格外漂亮。西苑今日不知道又有多少君子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寿昌郡主也打趣我:“阿草,你打扮得倾国倾城,可是要去折磨我那可怜的大郎哥哥?”
几位郡主皆笑得似银铃摇动。
惜福郡主又道:“大郎怎样还不知道,不过我们这里已经有人神魂颠倒,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大家的目光皆射向阿忠侍卫。阿忠侍卫的脸红得如同杏花,手脚眼睛,都不知该往何处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