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淡黄的太阳斜挂在天上,雪停了。
这是一个寒冷的早晨。从登州通往莱州的官道上,空无人迹。
北风呼啸而过,卷起一阵阵的雪雾。路两边的树枝上,一夜间坠满了厚厚的积雪,随风扑簌簌地落将下来。
太阳慢慢地升高了。阳光落在身上,毫无暖意。
风小了,阳光亮起来。路上渐渐有了三两个行人,推车的,担担的,空手的,在没过脚面的雪地里艰难行进。
两人两骑出现在官道上。马上一个青年人,一个中年汉子。他们走的并不着急,一边看着雪景,一边徐徐而行。
这两个人正是赵榛和阮小七。
赵榛思念灵儿,日夜难以成眠,到后来竟片刻也放不下。而小七惦念着老母,加上又近年关,更是一天天焦躁起来。
两人商议过后,一拍即合。索性不待春暖花开,就启程前往东平府,去到灵儿和阮母寄身的那个小渔村。
算算时日,倘若路上太平无事,来得及赶回去一起过个新年。想到此,两人更是离心似箭,一刻也不想耽搁。
马扩还想拦阻,可两人心意已决,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众人又计议一番,留下马扩几个人守在芦花村,赵榛和阮小七自去收拾了行李,准备上路。
田牛本来打算和两人同去,赵榛觉得兵荒马乱的,路上不太平,人多也有些不便,就没让田牛跟着。
雪霁天晴,路上行人稀少。
赵榛和阮小七离了芦花村,穿过一片白雪覆盖的原野,沿着乡间村路,拐上了官道。
正值隆冬时节,本应是百姓农人的清闲日子;可兵灾加上饥荒,市井萧条,衣食无着,离乡逃难或是为生计不得不奔忙的人,在这天寒地冻时候,仍在路上颠簸个不停。有时候,人像耕地的牛,像拉磨的驴,只要不倒下,只要不死,就仍要将这活计做下去,让这日子继续。
清冷的风夹杂着些雪粒迎面扑来,脸上一阵阵发痛。雪后的空气甘冽新鲜,似乎带着一点点的甜味儿。
赵榛慢慢放松下来。想着不久就能见到灵儿,心里更是有十分的欢喜。胯下的马儿似乎知晓主人心意,亮开四蹄,踏着雪地,跑得很是欢快。
此时,大宋的京东东路已尽被金人和大齐刘豫占据。一路上,所经村庄市镇极为萧条,时见有乞丐和灾民的尸首丢弃在道边的野地里,无人掩埋。惹得野狗群集而至,狂吠争抢之声响彻原野。
赵榛和阮小七看罢,心中都觉不忍。忙催动了马,疾奔而去,再也不敢回头。
路上行了四五日,这天到了益都府。
已是黄昏时候,城外的野树林里,归鸦阵阵。城门口,军兵走来走去,盘查着过往的行人和商客。
益都本是大宋的青州,被金人和刘豫占据后,改名益都。同路上经过的其他市镇不同,益都人来人往,车马行人不绝,显出一番热闹景象。
赵榛望着城楼上飘扬的旗帜,一时间,心头有些些的心酸。故国河山,如今沦为夷地。
走了一天路,到这时两人都已饥肠辘辘。阮小七更是饿得头晕眼花,不停地催促赵榛。只想着赶紧进了城,找个酒家,好好吃上一顿。
两人牵着马,随着人流来到了城门口。远远的,就瞧见四五名军兵朝着他们走过来,嘴里还喊着什么。
看军兵的装束和长相,分明都是中原人。不用说,这必定是大齐的兵士。
两人都吃了一惊,低头看看行装和马匹,瞧不出什么可疑之处,很是不解。
那些军兵很快就到了跟前。头前一名军兵瘦的像只猴子,三角眼歪斜着,用手指着赵榛和阮小七:“你们两个,过来!”
阮小七饿得要命,脑子里只想着进城打火,被这个军兵一拦,不觉很是恼火。他松开马缰绳,双手叉腰,目光挑衅般盯着那军兵,口中叫道:“叫你爷爷作甚?”
那军兵似未听清,一手捂着耳朵,问道:“你说的哈?再说一遍!”
赵榛急忙上前,将阮小七拉到身后,随即拱拱手,脸上带着笑,说道:“这位军爷,让你受累了!我们弟兄两个路经贵宝地,住一夜就走!”
那军兵冷笑一声:“想走,没那么容易吧?”
赵榛一愣,却听那军兵气势汹汹地喊道:“来人,给我将这两个奸细拿下!”
后面,顿时涌上来五六名军兵,各拿兵器,把两人围在了当中。周围的人像遇到了瘟疫,纷纷躲了开去,城门口立时闪出一大片空地来。
赵榛急道:“军爷定是认错人了,我们弟兄都是守法良民,怎会是奸细?”
那军兵哼了两声,骂道:“大胆,还敢顶嘴!我说你是奸细,你就是奸细!”
阮小七大怒,一下挤到赵榛面前,双拳一抡,眼睛一瞪,叫了一声:“直娘贼,爷爷怎的就是奸细了?”
那军兵吓了一跳,急向后退了几步。待得站定了,将腰间的刀拔出来,挡在胸前,厉声喝道:“大胆狂徒,要造反吗?”
阮小七向前跨了几步,目光如炬,紧盯着那军兵,叫道:“该杀的,爷爷好好地走路,你偏要来招惹不痛快,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说着,伸手摸摸瘪下去的肚子,脸上显出痛苦的模样:“你爷爷可还饿着肚子呢!”
“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这里找麻烦。”那军兵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一声奸笑。随即将手一挥,喊道:“来人呐,弓箭伺候!”
话音未落,只见十几名兵士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各拿弓箭,一起对着赵榛和阮小七。
阮小七见状,脸色微变,回身将马鞍上的刀抄在手里,对向军兵。赵榛扯了一把小七,小声说道:“七爷莫动怒,好汉不吃眼前亏,看看情形再说。”
那军兵收了刀,望着赵榛和阮小七,说道:“识相的,乖乖地跟我走!倘若再要逞强,把你俩射成刺猬!”
“军爷言重了!”赵榛拱拱手,笑道,“我们弟兄都是本分人,不懂得什么奸细。我这位兄长是个粗人,听不得什么重话。赶了一天路,肚中饥饿,正自难过,故而出言顶撞。”
那军兵面色稍缓,鼻子哼了几声。赵榛小心陪着笑:“军爷大人不记小人过,还望行个方便,放我们兄弟两个进城!”
说罢,从怀里摸出一大锭银子,捏在手里,冲那军兵一笑:“军爷,借一步说话!”
那军兵一惊,说道:“你要作甚?”
赵榛伸开两臂,比划了几下,说道:“军爷多虑了,小民有下情容禀!”
那军兵见赵榛清秀文弱,一副书生模样,身上也没带兵器,稍稍放了心,向前走了几步,说道:“少啰嗦,什么事,快点说!”
赵榛弓着身子,走到近前,扯扯军兵的衣襟,背过身来,一手将那锭银子塞到了他的手里。
那军兵只觉手心一亮,低头一看,是一大锭银子,顿时笑颜展开。使劲捏了几下,顺手放入了袖中。
“军爷受累了,让我们兄弟进城吧!”赵榛拱拱手,随即牵过马,招呼阮小七。
“慢着!”那军兵叫了一声,“想进城,哪有那么容易!”
赵榛一愣,望着军兵,脸上隐隐有不快之意。
那军兵走上前来,适才的凶狠已不见,面色和善,只听他嘿嘿笑了几声,说道:“今个算你走运,军爷给你兄弟两个寻个好前程!”
见赵榛不解,那军兵又道:“我们是大齐皇帝的侍卫,奉了金国大元帅的将令,目今在益都府招募兵士。”
赵榛心里吃惊,难道刘豫又要攻打大宋了?
“本是要募足五千兵士,眼看这两日期限将至,还差三四百人。刘官家着急,怕金人怪罪,传下令来,这两天无论如何也要募齐。”那军兵说的很是恳切。
“我们兄弟都是外乡人,急着回乡去,无意从军啊!”赵榛回答。
“这可由不得你!”那军兵眼睛一瞪,目露凶光:“城里的青壮汉子都搜尽了,余下的都是老弱病残和妇人孩童,不想些别的法子怎成?”
阮小七欲要发作,赵榛悄悄摆摆手。小七气呼呼的,将脸背了过去。
“军爷,”赵榛拱拱手,说道:“我们跟你走!”
“这才是聪明人!”那军兵有些意外,旋即笑了,“这才是聪明人,来吧!”
赵榛松开缰绳,走到阮小七身前,附在耳边,小声说道:“七爷莫生气,先从了他,见机行事。”
阮小七攥了攥拳头,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还是牵起马,随着赵榛,跟着那军兵进了城。
赵榛心中暗笑。
临行前,怕阮小七性子鲁莽,在路上惹事,马扩千嘱咐万叮咛。阮小七恼了,赌气说一切听凭赵榛处置,自家只好做个闷头葫芦。目今看来虽不情愿,却没有食言。
暮色笼罩,街巷一片昏暗。
街道两旁亮起了灯火。街上行人寂寥,开着的店铺没有几家。路上遇到的几乎都是军兵,有几个看上去分明是金人。
两人被带到了西北角的一个兵营。
这里是一片高阜,长满了荒草,几棵大树孤零零地围在营寨周围。几只乌鸦在树上起飞鸣叫,更显得地方荒凉冷寂。
那军兵在前,四五名弓箭手在后,押着赵榛和小七进了营寨。
营寨里有几排土房子,已经破旧不堪。脸色阴郁的几个军兵,在屋前的空地上架起大锅。红红的火舌舔着锅底,一阵肉香随风飘来,阮小七使劲舔了舔舌头。
那军兵将赵榛和小七领到一间石头房子里。几名军官模样的人正围坐在一张桌子前面,吵吵嚷嚷,不知在说些什么。看见几个人进来,顿时静了下来,一起将目光投向赵榛和阮小七。
“启禀将爷,”那军兵上前躬身施礼,“小的又募到两名兵士!”
坐在正中间的一个精瘦汉子站了起来,满脸喜色:“你这猴崽子,还真干了大事了!”
那军兵诚惶诚恐,脸上陪着笑。只听旁边的一个马脸汉子说道:“适才点数了一下,总共募齐了四千九百九十八名兵士,就差两个人了。刚说完,你就带了这两个人来,你说巧不巧?”
几个人一起笑了起来。阮小七恨恨地等了几眼,没有说话。
两人做了登录,那精瘦汉子叫过一名军兵,带两人出去。原先带他们来的那个军兵站在门外,呲呲牙,说道:“你们兄弟两个,得好好谢谢我!”
阮小七一回头,一口浓痰直吐了过去。那军兵急忙躲闪,差点被吐个正着,欲待要骂时,阮小七和赵榛却已拐过屋角,去的远了。
夜色沉沉,兵营里一片静寂。只有呼啸的北风吹起屋顶的茅草,四处飞舞。
赵榛和小七吃了几个炊饼,喝了几大碗米粥,便被安置到最后面的一间土屋中。随身带来的两匹马,被军兵牵到了前面的马棚。
两人换上了大齐的军服,躺在屋角的稻草堆里。
屋里有十多名兵士,却没有人说话;个个神情沮丧,面色阴沉。一打听,多是城内的百姓,也有几个同赵榛和小七一样,是路过益都,强行被拉进城里来的。
风从毫无遮挡的窗户中吹进来。屋外,几盏灯笼在风中摇晃。几名军兵抱着膀子,在墙角瑟缩着。树上的乌鸦还在呱呱叫着,分外冷清。
谯楼上响起了更鼓声,初更了。
屋内灰蒙蒙的。有人在翻动着身子,稻草窸窸窣窣地响动。墙角的一个火盆里,炭火就要燃尽。
炭火终于熄灭了,屋内一片黑暗。寒意渐渐袭来,屋中冷得像冰窖。
赵榛起身走到屋角,将炭火拨弄了几下。几块火红的木炭块露了出来,赵榛添上几把稻草和几根小枯树枝。一阵灰白的烟雾腾起,细小的火苗亮了起来,将枯枝和稻草引燃。
赵榛又加上几根木柴,慢慢的,火焰升了起来。过不多时,热意渐渐散开,屋内的寒冷消减了不少。
赵榛卧回到稻草堆里,将薄被紧裹在身上。旁边的阮小七已经鼾声如雷;屋内其余各处,细细的鼾声也此起彼伏。
迷迷糊糊中,灵儿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似笑似嗔。
赵榛望向窗外。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屋内窗下的空地上。白晃晃的一小片,朦朦胧胧的,像浮着一层薄雾。
赵榛的心里一片空明。他就这样静静盯着那一片月光,恍然进入了梦境。
万籁无声。
夜,静得像一个沉睡的孩子。
谯楼之上,更鼓之声响起。像落入平静水面的一粒石子,荡起一圈圈涟漪。
赵榛睁开了眼,推了推阮小七,悄声说道:“走!”
说罢,将包裹系在背上,悄悄走到了门口。
他侧耳听听,伸手推开了房门。“咯吱”一声,在静夜里传出很远。
树上一只乌鸦被惊起,呱呱飞上天去。
赵榛猝然一惊,靠在门边,再也不敢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