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这样大概是不太礼貌的,但哪怕是素雪,也忍不住多看了王夫人两眼。
只见她披着一身黑色的大氅,上面是金线绣的仙鹤浮云,领口是黑色的动物皮毛,看起来十分华贵。
里面上身着白色长袄,金线绣着相同的图案,黑色长裙盖住同样颜色的鞋背,气质高贵又显飒爽,整个人看上去似乎不曾受过半点委屈。
和方才王啸元的模样大相径庭。
如若不是身侧拘着她的两名女子,以及额前稍显凌乱的几根碎发。蒋羽儿简直不敢相信她是从敌人那边走出来的。
黑爪也凑过来看了几眼,这一看,可又堵不上自己的一张嘴了。
他年长十一几岁,在苍鬼门中资历不浅,是个不怕事的主,见状立马大大咧咧道:
“我说十一,这夫妇俩差别咋恁大?难不成罗刹见了美人儿也下不去手了?”
此次前来,大家都没有刻意隐瞒身份。
尤其是十一,她手中的黑色匕首在江湖上实在是闻名遐迩,一出鞘便不必再考虑什么人会认不出她。
不过,他们如此行事肆意,归根结底还是苍鬼门之故。
凭苍鬼门在江湖上的力量手段,若他们不想其他人知道今天的事,有的是方法。
因此黑爪就这么唤起十一在江湖上那响亮的名号,直直白白。
素雪看了王夫人一眼,不论是听了黑爪之前的话,还是得知十一的身份,都不见对方有什么反应,只是一副表情淡淡的模样。
十一暼了黑爪一眼:“轻浮。”
继而也不管那边听了她的话后哈哈大笑的人,径直走向王夫人。
“松开吧。”十一道。
两位女子很快便将其松绑,然后退至一边。
“夫人,今日多有得罪。我同王啸元有仇,虽说你二人夫妻一场,那旧怨却于你无关。请便。”说着便向门口示意。
王夫人这才同十一对视上,她打量了十一半晌,淡淡问道:“你今天放我走,难道不怕我改日杀回来找你报仇?”
听说那王夫人年轻时,也是江湖上的传奇女子。黑衣白马,一柄长枪,不知曾将多少男子挑落马下。
十一看着脸上笑意未达眼底的王夫人,也笑了。
那笑却是张扬的,只听她道:“那便来。”
王夫人垂下眼,轻轻揉了揉手腕,转身向门口走去。
步子依旧是缓缓的,不急不躁的。
一干苍鬼门之人似乎也没想到十一会如此轻易地放对方离开,沉默地凝视王夫人出门。
王夫人停下了步子。
她没有回头,声音不大:
“羽儿,走吧。”
听了这话,众人又将目光重新汇聚到十一身上。
若是十一不松口,如今已成王啸元遗孀的这一介女子,又怎么把外甥女从这带走?
十一听到了对方的话,却没有什么反应,依旧保持刚才的姿势站在原地,连表情都丝毫未变。
蒋羽儿也是一愣,稍作踟躇,没有迈步。
虽说对方没有阻拦,但她依旧担心她冒然行动会拖累舅娘……
“还不跟上!难不成你那大英雄舅舅死了,你这便宜舅娘的话就可以不听了吗?”
见蒋羽儿半天没有反应,王夫人转头厉声道。
月光映照下,她侧脸的线条显得格外凌厉。
蒋羽儿有点委屈。
她平日就里和舅娘交流甚少,交往不多——倒不是因为她不知礼数,而是舅娘不愿——连话都极少说,又哪里听过对方这样严厉的训斥呢。
也顾不得什么拖累不拖累的了,蒋羽儿提起裙边便冲进雨里。
王夫人见蒋羽儿奔至自己身边,暼了她一眼,这才重新向外走去。
十一望着她们二人的背影,低低笑了一声:“这邢香……”
生怕她们不放人,蒋羽儿在这里会被怎么着似的。
“等等舅娘……”似乎想到了什么,蒋羽儿突然停下了步子。
她转过身,远远地长久凝视着王啸元的尸体,直到眼眶再度湿润,这才看向素雪。
“素雪!我们没办法做朋友了!”
两人之间距离不远,雨声磅礴,蒋羽儿的这句话是大喊出来的。
隔着雨幕,素雪也望向蒋羽儿,对方脸上的一道道湿痕,分不清哪一道是泪水,哪一道是雨水。
蒋羽儿知道素雪也在看自己,她又定定看了素雪一眼,大声喊:
“再见素雪!”
再见,鹤坊初遇一眼惊艳的动人身影;
再见,香阁之内交谈相处的融洽关系;
再见,阳城再遇旧友重逢的惊讶欢喜;
再见,昙花一现无缘继续的少见感情……
接着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道:“我不恨你。”
转过身:“走吧,舅娘。”
邢香分明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泪同雨水一般倾洒而下。
二人便这么在雨中手挽着手走出了渡峄帮,走出她丈夫、她舅舅这一生的荣耀之地。
她们背影挺拔,那雨水打在她们身上,仿佛他人的闲言碎语一般无关痛痒——如若不曾将她们二人的衣裳尽数沾湿的话。
十一重新坐于廊下,掏出墨刃,用衣角有一下没一下的开始擦拭着。
素雪稍作迟疑,还是缓缓上前。
十一低头擦着武器,她低头望着十一,没有人开口。
素雪是不知如何开口,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十一是不愿开口。
“这几天……王啸元没有伤害我……”
最后,素雪如此道。
十一头也不抬:“他头上还有老大哥,抓到你自然不敢妄下定夺。我们截到了他传出去的第二封口信。”
“他抓我,是……”
听到素雪将疑未疑的口吻,十一终于抬头望向了她:“素素是聪明孩子,想必是不用我来解释的。”
素雪目光怔怔,看来果真如此了……
她自觉不认识那王啸元,既不解十一为何要求她杀了对方,又不明白为什么王啸元会将她捉去。
此刻却通通明白了。
方才十一同王夫人讲,自己与王啸元有仇。不知说的是素雪的仇,还是她早已把素雪的仇,当作了自己的仇。
素雪忍不住想。
“你知道王啸元不是什么好人,那你可知道,当年群川派之人、当年你薛家,就是王啸元带着人上去屠尽的。”
素雪沉默不语,从前说什么无心报仇,到底是山野生活离江湖太远。如今面对如此仇敌,她内心又怎会宁静。
自小在山林上居住,她何尝没有羡慕过山下普通人家的生活。
没有父亲母亲,只有师父相伴,她何尝不想于家人膝下围坐撒娇……
“别说我只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素素,我是恶人,哪怕十倍百倍奉还,也是理所应当。”
素雪望着十一,知道此番话也是半真半假,算不得数。
王家的普通人,她不曾惊扰。渡峄帮的普通弟子,她通通没有放进这核心地带……
想必如今倒下的这些,都是被十一下了判决的该死的人,不过是渡峄帮人数组成的一小部分。
“那十一为何要放走王夫人?”
“她叫邢香,二十多年前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女子。他们二人感情不和,多年来只是表面夫妻,既然渡峄帮那些烂事和她毫无关系,何必再牵连她?”十一道。
素雪又问:“既然这样,为何要掳她过来?”
“邢香是个聪明女子,让她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她才会知道之后该如何处理。若毫不知情,会成为什么变数也说不定。”
“还是十一想的周到。”闻言,素雪垂下眼睫,轻轻道。
她不再看她,她倒仰起头,长久地看她。
她才顾得上考虑,之后要拿她如何。
王宅。
邢香一回到宅中,便唤起下人,叫人烧了两桶开水来。二话不说,将蒋羽儿赶入了木桶,自己也去了另一间房沐浴更衣。
此刻,她缓缓步入蒋羽儿所在的房间,全身裹着轻透舒适的白色纱衣,泛着湿意的漉漉的黑发披在半露的肩背之上。
蒋羽儿后脑处靠着木桶边缘,视线朝上望着,似乎在想什么,似乎又什么也没想。
邢香没有出声,慵懒地靠上了绘着山水色泽的黑木屏风,静静地望着对方。
不知过去多久,蒋羽儿轻轻开口:“舅娘,舅舅的尸体怎么办?”
邢香没有回答,反而道:“出来吧,仔细着凉,这热水澡可别白洗了。”语气平静。
蒋羽儿猛地转身,邢香这才看到她眼里的泪珠正大颗大颗往木桶里砸,她的情绪似乎有点激动: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和舅舅有什么仇怨?舅舅武功高强,渡峄帮更是江湖第二大帮,怎么会被他们如此轻易地得手!?”
邢香皱了皱眉,捞起屏风上的衣物,径直向蒋羽儿走去。
蒋羽儿眼中含泪,一脸脆弱地抬头望着她平日里避之不及的舅娘,只把她当最后的依靠。
对方却依旧没有回答。
邢香一只手伸入水中,握住蒋羽儿的手腕将她一把拽起,不顾对方的惊呼,将衣物披在了她身上,双手在对方胸前狠狠一拽,又轻轻打了个结,将眼前春光遮了个严严实实。
她力道不小,蒋羽儿只得顺着她的力跨出桶去,不再能记起眨落眼角缀着的一滴泪。
她愣愣盯着她抓住她的手,望着她的背影。
邢香头也不回道:“王啸元的尸体他们自会处理,送回来也说不定。那领头的女子是江湖苍鬼门有名的罗刹,你难道不知?”
听到苍鬼门,蒋羽儿心中一惊:“素雪是苍鬼门的人?!”
邢香回头看了她一眼,又用了下力将她拽往外去:“你说的素雪我不知道,但罗刹手中的墨刃大概江湖上没人会不认识。”
蒋羽儿这才意识到,那柄通体漆黑的匕首,原来就是江湖传闻中出鞘必见血的墨刃,那俊秀美丽的女子,原来就是传言中有如妖魔的罗刹。
“出手的既是那神秘莫测的苍鬼门,你说他们有没有如此本事?”说着邢香冷笑一声:“倒该问问你那好舅舅,到底做了什么好事,得罪了他们才是。”
“你立刻收拾东西,天一亮我就派人送你回蒋家。以后江湖上便没有渡峄帮,没有阳城王家了。”
素雪听到这话神情一滞,下意识问道:“那你呢?”
邢香露出一个笑容,那是蒋羽儿记忆中她最好看的样子,她说:“我自是回该回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