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松底盘骤然发力,连扶渊都觉得自己被他提了起来,踮着脚尖才能触到地。
回头一看,那棵碗口粗的小树竟然被成松连根拔起——还连带着一个扶渊。
“你干什么啊?!”扶渊骂他,“松绑啊!”
成松骂了一句在营里学的浑话:“我也想啊!我这不是——太着急了吗?!”
他袖里藏了冷刃,肩一耸,刀就从袖口里滑出来,成松使了个巧劲儿,扶渊身上的缚仙索就开了,扶渊反手接过刀,也给成松松了绑——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彼时那些马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但已经能听到那种如雷一般震耳欲聋,如浪一般有节律而无章法的声音。
“爷!叫他们给跑了!”马夫一拍身子,问施穷酸,“怎么办?要不小的……”
“快去,叫弓箭手。”施穷酸也急了,要是让他们给跑了,坏了老祖宗的事,老祖宗能摘干净,他们可就要人头落地了,“千万不能让他们活着出去!”
而另一边,成松与扶渊已经掠出去了十好几丈。
成松吹了一声口哨——是叫他的马儿的,扶渊见了,不禁疑惑:这样远,又这样吵,那马儿怎么能听得见?
“将军!咱们往哪里跑?”扶渊问。
“他妈的!咱们还有得选吗?!”成松觉得扶渊这个问题简直是没长脑子——他们的军营在后面,难不成还能逆着这马群来?
“且等等,等下灰光来了,他身上有信号,我发了信号,吕纶就知道咱们出事儿了!”成松仍然很稳。
“好,”扶渊稍稍安心了一些,又问,“灰光是你的马?他怎么过来啊?你吹一声口哨他就能找到咱们?”
“那当然,那可是灰光!”成松道,毫不掩饰对灰光的赞赏。
就这样,两人又跑了一段路,扶渊已然有一些力不从心,他怕自己拖后腿,便回头看了一眼状况——“成大人!当心身后!”
成松回头,想也未想,抬手提刀挡住直冲门面而来的箭矢,其余的,则全部被扶渊抬手所设下的结界尽数挡下。
“多谢上神!”这般的修为法力让成松忍不住隐隐有了敬佩之心,想他的老祖父,紫阳殿的老仙君,穷尽一生,搭上了半条命才渡了上神劫,可他仅有神位,却没有扶渊这般的自如洒脱。
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大人,你看——”扶渊频频回首,不知怎么的就变了脸色,“你看那是灰光不是?”
成松回首,看到灰光跑在了最前面,虽是领头的位置,可奔跑的姿势却与周围的马儿有着细微的不同:“坏了!他伤了腿,上神,你先走着,我去找他!”
“你说什么呢?要去一起去!”扶渊借着手上的法力,凌空一跃,不借旁的力,人就荡到了半空。
成松则刹住脚步,一人面对这尘土飞扬的浪潮。
灰光明白了主人的意图,忍着痛加快了速度,逐渐脱离了马群。
灰光与身后的马群相隔不过一丈有余的空隙,成松瞅准时机,翻上了灰光的背。他翻出了马鞍上的信号弹,连发三发。傍晚时节,夕阳还很晃眼,信号弹的光不是很亮,但是声音足够响了。
成松回首一看,扶渊落在了一匹黑马的背上,周围的马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都像发了狂一般地往这边挤,他胯下的马儿更甚,几次回头撕咬,想把扶渊给甩下去。
扶渊方才心中还感激钟离宴教他骑射来着,这会儿就在埋怨他怎么不教自己像成松那样的轻功——哪怕一些拳脚也好。
也许钟离宴曾教过他一些,但现在他早就忘了,和成松那样刻在骨子里的动作全然不同——他手忙脚乱,毫无章法,从一匹马的马背上跳到另一个马背上——是真乱来。但成松不会再斥他乱来了,因为除了如此,好似也没其他的方法能自救。
成松尚且自顾不暇:灰光的后腿中了箭矢,他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正想着,扶渊忽然跳到了他身边,冲他喊:“将军!灰光恐怕撑不住了!你先下来!”
扶渊站不稳,又跳到别处去了。
成松拍了拍灰光的背,然后便学着扶渊的样子跳到了别的马的背上——也许真的不能怪扶渊学艺不精,饶是成松这样有功底的人也站不稳。这么长时间了扶渊还没被一脚踏死,也实在算是奇迹。
再往前跑,就是老金挖到万人坑的地方了。
吕纶要是不瞎不聋,这会儿也该来了。
想到这儿,成松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不安来,他忽然觉得,不管是灰光还是自己,今日恐怕都要交待在这儿。
他一分神,脚下也不稳,滑了一下,便要向后栽去。
“将军!”扶渊来不及过去了,抬手在他身上附了一个上神身上才有的结界。成松无可避免地向后栽去,混身却犹如一个坚硬的壳,护住了他的身体,也封住了他身上的气味。许多马都被成松这个人形门槛绊倒了,浩浩荡荡的阵势终于被撕开一脚。
跌了这么多匹好马,扶渊看着心疼,心中希望成松能早些爬起来。
灰光跑在前头,正要脱离马群时,也注意到了成松这边的动静,他转眼一看,见成松已然了无踪迹,甚至连一丝气味也无。马儿悲鸣一声,放弃了自己本来的逃跑路线,冲着眼前的马群冲去。
他这是要报仇,也是要殉主。
“灰光!”还趴在地上的成松听到了扶渊的声音,心中一凉——他挣扎着起身,又被马撞倒——这层结界令他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痛,因而对心里的伤痛感觉更为清楚。
等到他被扶渊捞起来,灰光已经没了踪影。
“成将军,节哀。”扶渊伸出手。
“我会为他报仇的。”成松拽住他的手,一用力,人就上去了,“上神,你这护身结界既然很好用,怎么一开始不……”
“你当是那么好弄的!”扶渊瞪他一眼,“这得多少法力?!”
成松咂咂嘴,又道了谢,才对扶渊道:“上神,咱们往南走!南边儿就是老金挖出的万人坑!里面怨气重!它们不敢过来!”
“那吕将军呢?”扶渊问他。
“求人不如求己!”成松道,被扶渊盯得浑身不自在,才偏过头啐了一口,“狗娘养的!恐怕早就和这些阉子阉孙沆瀣一气了!”
他成大人骂人向来如此,骈散结合,有粗有雅。
眼看着离那“万人坑”愈来愈近,成松脚下蓄力,拉着扶渊跳出了马群,使了轻功,几步便到了他们军营的地界,直接跌进了那“万人坑”里。
那里怨气实在太重,纵有扶渊的结界,成松也觉得自己呼吸困难。他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金易直,当年能受封仙君,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扶渊则是一进来就开始念清心的决,半闭着眼,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成松是个奉行兵者诡道的人,又痛失爱马,心里不舒坦而又无处排解;扶渊是心比比干多一窍的人,又常爱多思多想,三思后行。他们这样的人,最易被这里的怨气影响。
“上神,我觉得你这《清心诀》好像哪里有问题。”成松好似被这里的妖魔鬼怪吸去了身体里的水汽,唇角干裂开来,“我怎么……越听越难受。”
“胡说八道,”扶渊这才停下,“这可是舅舅教给我的。”
“你说相爷?”成松强打着精神,“那可能是你记错了。”
“我不可能记错。”扶渊强调了一遍,“舅舅当时反复考校了我好几遍,我不可能出错。”
成松不想反驳他,由着他继续念那个什么“清心诀”。
走了不知多久,扶渊觉得他就是从那马场走到连远殿都该到了。他抬头一看,觉得地面上离他们还是很远。
“将军,咱们该不会是遇上鬼打墙了吧?”
成松又向前走了两步,忽然毫无征兆地盘腿坐了下来。
扶渊也鬼使神差地坐了下来,就坐在他对面。
“上神啊,我累了,咱们歇一会儿。”成松见扶渊点了头,便继续道,“今天你救了我两次,这恩情我记着。前头的事,对不起,我道歉。”
“你不欠我的,也没什么对不起的。”扶渊低着头,扒拉着身边的沙土,“你毕竟是紫阳殿的人,又是日后的当家人,成娘娘是你的姑母,老四是你的亲外甥——你们肯定希望将来是老四做皇帝的。”
“我跟你说件事,你知道了,别和成娘娘说。”扶渊这才抬头,“文宣没了,年前那场雷雨,是他走了。”
“……”成松默然许久,才幽幽开口,“我其实从未想过让四殿下做皇帝,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数,不是我们能强求得来的。再者,二殿下也不赖。”
“但令尊,甚至是成娘娘,都不会这么想。”扶渊道。
“先太子一直都是父亲和姑姑的执念。”成松道,“但姑姑是个易受人挑唆的人,这些,都是被我父亲给撺掇起来的。”
“那你夹在中间,必定难办。”扶渊看着他。
“难办什么啊,”成松扯扯嘴角,“他们们的,我做我的。”
“将军,那咱们目标大概是一样的。”扶渊道,“驱除魔族,光复北境——对吧?”
“还要把那个死太监给搞下来。”成松豪迈一指。
“对,什么东西。”扶渊也想搞他。
“上神,以前是我眼拙。”成松忽然拉住他的手,深情道,“我以前见你常和太子在一块儿,太子也向着你,便总觉得你是个媚上欺下的——那个,这词不太准确,欺下我不好说,但是狐媚惑主是真的。”
“什么狐媚惑主!”扶渊不乐意了,欺下的事他常干,但媚上可从来没有过!
“都说是我眼拙了。”成松白他一眼,似乎是怪他这样大惊小怪。“我现在才知道,上神不是这样的人。”
“上神,”成松的手更紧了一些,“咱……咱结个亲家,我若有女儿,送到连远殿做妾也甘心。”
“成大人尚未娶妻吧。”扶渊咬牙,想把手从成松手里抽出来。
“是啊,”成松看着他,颇为奇怪,然后忽然想明白了,“你以为我是要把女儿送给你做妾么?”
扶渊面色不虞:“那你什么意思?”
“你总该有儿子的。”成松道。
“……成大人。”扶渊站起来,居高临下对成松道,“我看你是被这怨灵扰了神志。走罢,活着出去你才能有女儿。”
等扶渊拉着成松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已经是后半夜了。
成松对他说,他们这些人,上惯了战场的,杀的人多的,见过死人多的,都怕这些。扶渊是没怎么见过,对这些事的理解与恐惧远没有他们这些人深——当然,金易直除外。
傻子也是什么都不怕的。
刚上去的时候,扶渊感觉成松的神志仍不甚清醒,他解了成松的令牌,什么也没说就捆了那吕纶及其亲信。又叫了军中医官来给成松扎针,天光大亮时,成松才悠悠转醒,换了朝服要去上朝。
大红官服里面配了松绿的提花裤,这无与伦比的品味,医官不说扶渊也知道成松没什么事了?
“那个……”扶渊凑过去,低声问他,“令千金……还要嫁给犬子吗?”
“上神再说什么?”成松颇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末将尚未婚配。”
他妈的,合着昨天在坑里的事都忘了,说他“狐媚惑主”的帐还没来得及算呢。
扶渊不爽,却又无可奈何。
他在马车里小睡了一觉,醒时正好到了宫墙外。扶渊刚想下车,就听得外面的小公公道:“殿下体恤上神不辞劳苦,特赐软轿一顶。”
扶渊谢了恩,心想钟离宴这安排真是及时又不合时宜。及时的是他现在困得要死,能多睡一会便能多一点精神;不合时宜的是,成松刚对于自己“狐媚惑主”的印象有所改观,钟离宴就这般……这点儿规矩他还是懂的,能从正门里抬进去的,除了皇帝,便只有皇后大婚的时候了。
就算是皇后,也不一定全是从正门里抬进来的。
扶渊坚持自己走了进去,过了门才肯坐他们的轿。
他们走得甚是稳当,有规律的轻柔摇晃,像个大摇篮一样,晃着晃着,就把扶渊勉强睁开的眼皮给缝得结结实实。
到了殿前广场,百官面前,扶渊已经全然瘫在了软轿上。跟着的小太监轻轻唤了两声,见扶渊不为所动,也急得爪耳挠腮。
说起来,这是扶渊伤愈后第一次上朝。
最后,还是周同尘厚颜上前,顶着众人的目光,给扶渊叫醒了。
扶渊只是小憩,还没有完全睡懵,他看到了周同尘身后或探询或看戏或敬而远之或幸灾乐祸的眼神,一瞬间就清醒了。
“您昨儿去哪了?”周同尘扶着他起来,借着衣袖遮掩,把手里的折子交给扶渊。
“真对不住。”扶渊接了,二人又换了令牌,“昨天去了成大人营里,遇上点儿事儿。”
“怎么?”周同尘看扶渊的样子,绝不是“点儿”这么简单。
“一会儿上朝成松会禀,你听着就知道了。”扶渊轻声。
须臾,宦官柴胡宣众人进殿,君臣见过礼之后,成松便站出来启奏了。
他把昨日的事挑着重要的说了,略带提了一下可能与那些案子有关,至于什么“老祖宗”郑大公公,可是一个字也没提。
在朝廷上混了这么久,什么人能办,什么人不该办,什么人可以直接办,什么人要徐徐图之……他再清楚不过。
扶渊站在除了柴胡和打扇侍女离钟离宴最近的位置,需要附和的地方,便附和一下。
钟离宴一听那马场竟如此凶险,忙去看扶渊,无声问他怎么样。
殿下,群臣都看着哪。
扶渊无奈,摇摇头,心想姓成的又要骂自己狐媚了。
钟离宴令成松即刻带人围了那马场——事实上昨天扶渊已经这么做了,并且让有司将有关人员缉拿归案,如此严重恶劣的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他也想到了这件事后面的人必不简单,便又强调了一遍,无论如何,都要彻查到底。
成松看了扶渊一眼,领命而去。
又有三三两两启奏的,说的要么是旧事,要么是闲事。扶渊听着,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到了快罢朝的时候,钟离宴身边的柴胡催了两遍,扶渊才站出来:“臣有本奏。”
他掏出一份奏折来,双手呈上:“兹事体大,需面呈太子。”
躬身站在一旁的柴胡忙抬眼看了钟离宴一眼,见他挥手,才小步下去,取了扶渊手中的奏折呈给钟离宴。
崇明殿已经被他分得差不多了,就差最后一把刀。
养寇自重以谋权。
钟离宴演技很好,至少扶渊看不出破绽:“上神,你说得这些,可都是真的?”
“回殿下,臣今日所言,句句属实,绝无欺瞒。”扶渊单膝跪地,“求殿下明察。”
一时间,群臣面面相觑,他们还不知道扶渊的折子里写了什么惊天秘密,能让稳重的太子惊讶至此。只有周同尘心里清楚,因为这道折子就是他写的。
【作者题外话】:感冒了(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