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迈步,钻心的疼就从脚底直窜到头顶,让宋棠不自觉地打了个踉跄。
她平日里也偶尔会下地走几步,但从来没试过连续步行走两里的,所以今天对她来说是个非常大的挑战。
疼,一波一波的疼,如波浪般去了又来,如野草般生生不息,没完没了。坐着疼,躺着疼,站着更疼,就连做梦也常是关于疼痛的梦,这便是她这十七年生涯最真切的感受。
这十七年里,她每天都得花大量的时间来应付这难熬的病痛,饱受折磨,身心憔悴。可以说,她的整个人生都围绕着这病痛转,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了。
多么无聊,多么无奈,多么悲哀。
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健健康康地活着,这导致了她的自卑,但一次次与病魔顽强斗争的经历也磨炼出了她坚强的心性。
然而,再坚强的人也毕竟会有脆弱的时候,何况她所承受的疼痛已那么多,所以最近她经常会问自己——这么痛苦不堪地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站定,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继续往前走。
其实她会轻功,虽然练得还不算很好,但短距离施展还是可以的,然而她此刻并不打算用到它。
因为对接下来的事没有把握,所以她更要下足苦功,给足诚意。
独自走这两里路便是她的诚意。
红莲心惊胆战地跟着。
鞋子湿了以后,走路时脚底就像被抹了一层油,老打滑。
这加剧了宋棠行路时的不适感。
她咬着牙前行。
一步一步,缓慢又艰难。
疼痛始终如影随形,时轻时重,似乎铁了心要跟她纠缠到底。
这段不长的路是她有生以来所走过的最长的路。
疼痛感、眩晕感和不适感交织着,让她难受得几近崩溃。
这般艰难行走着时,她的脑海里浮现她昨晚做的噩梦,梦里自己所处的无边黑暗以及身体上的疼痛折磨与她现在所面对的情况竟是如此的相似。
她渐渐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现实里还是在梦境中。
偏偏此时她的头部又如同顶了个铁球般的沉重,让她的每一步都像是负重前行。
虽然是第一次进宫,但她完全没有心思观赏四周的环境,况且天上下着倾盆大雨,四周的景物也看不真切。
她一心只想着能快点走到英华殿去。
但是双脚的疼痛让她的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刃上。
她这一生中,雪上加霜的体验太多了,但没有一次能及这次的感觉强烈。雨水顺着她的脸颊直流,看起来像是在流泪。
在她从一棵低矮的树旁经过时,一只小指大小的昆虫正用爪子死死地抓住那片被暴风雨吹打得摇摇晃晃的树叶的末端。
此刻,它整个身子都悬挂着,稍一不注意便会往下掉。
它已经无数次使劲地往叶子上爬了,但每一次快要接近成功时又被树叶上的雨水和大风给赶下来,但它并没有因此而放弃,依旧用爪子死死地抓住树叶的末端,一次次地做着往上爬的努力。
路的另一旁,那些被风雨吹刮得往一边倒的小草也在一遍又一遍地直起身子,哪怕柔软的身子已经被吹刮得根本直立不起来,但却从未放弃。
在她们前面带路的那位公公再一次放慢了脚步。
他现在算是弄明白了——跟在他身后这位姑娘的双脚有问题,而且问题挺严重,甚至可以说是残疾也不为过。
他纳闷的是为何她在这般艰难的情况下还不肯让丫鬟扶她。
他觉得她太要强了。
不过他很快又有些理解她的用意了,但是在等待她跟上来的过程中所花的时间又磨掉了他的耐性,使他很快又变得不耐烦起来。
好几次,他都想转身去扶着她走,这样大家便都不用那么辛苦了。
但他再往细处考虑时,便放弃了。
慢一点就慢一点吧,反正只要能将她带到英华殿就行。
他再一次无奈地放慢脚步。
约莫走了半刻钟后,宋棠感觉双腿没那么疼了,但是却又有另一种难以形容的不适感。
她很想走快些,但是双腿不听使唤。
红莲时不时伸手搀她一把。
但宋棠总是很快便将她的手推开。
红莲见宋棠脸上毫无血色,走路深一脚浅一脚的,身子更像那无根的叶子般打着摆,不免揪心加害怕。
然而宋棠就是不肯让她搀扶,她也没有办法。
不知是脚底打滑还是痛得麻木了的缘故,忽然间宋棠双脚一软,随即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便要往地上倒。
红莲惊呼,将雨伞一扔就伸手来扶她。
“你必须要歇一歇了。”红莲看着她惨白的脸严肃道。
宋棠摇摇头,挣扎着起身,道:“不了,皇上在等着呢。”
她扶着红莲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约莫小半刻钟,走在前面的公公转身道:“姑娘,前面便是英华殿了。”
宋棠不由得精神一振,赶忙朝前方看去,烟雨迷蒙中,“英华殿”三字清晰入目。
她用尽力气朝那里走去。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其实只需一抬眼便能看得到门口外的她了,虽然今日的天色不好,但这不算远的距离之下人形还是看得出个大概的。
但他没有抬眼看,目光和注意力一直在手中一份大臣的奏折上。
倒是范仲通不时地朝外看。
其实他也没见过宋棠,不过宋棠十几年如一日地坚持治病的事他是早有耳闻的。
他放眼望去,便看见一位年轻女子朝这里缓缓走来,她穿着浅蓝色的裙子,梳着简单却很好看的也许是自创的小发髻,身材窈窕,姿态优雅。
由于天色灰蒙,加上屋里的门上还设了一道珠帘,所以容貌倒是没看清。
皇帝见范仲通定定地朝门外看,便也不自觉地抬眼朝外看去。
英华殿的大门口距离他所在的位置大约二十来米,不过宋棠行得艰难,所以得花点时间才能来到他跟前。
不过此时她进了大门口,整个人便被灯火给照到了,皇帝和范仲通便也都将她的模样看清楚了。
两人皆暗暗吃惊。
眼前这女子不仅模样标致,而且气度不凡,令人神清气爽,耳目一新。
皇帝的眼睛半眯了起来。
他从小生在皇宫,见过的美人多不胜数,却极少见这般清秀雅致的。
论姿色,眼下整个皇宫里,恐怕也只有皇后能与她匹敌了。
皇帝再往下看,却见她行走时双腿十分的僵硬,好像两块装上去的木头一样,不禁皱了皱眉。
他微微侧头,低声问范仲通:“她的腿怎么回事?”
眼睛依然停在她身上。
范仲通是宫里出了名的百事通,这些事问他准没错的。
见皇帝问,范仲通赶忙凑近他耳边道:“据说是出生时得了怪病,一开始时还只是脚底和脚面肿疼,后来延伸到了小腿,如今又到了膝盖处。为了治她这双脚,宋燕和这十几年里不知找过多少挂牌的和民间的大夫,可就是没有一个能帮她治好这病的,甚至连她的病因都没有一个看得出来。”
皇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疑惑道:“竟然还有这等怪病。”
“可不是?也真是倒霉。”范仲通看了皇帝一眼,接着道,“奴婢听说早些年宋燕和也曾私下里找我们宫里的老御医帮忙看过,竟也没有人能治得好,后来见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担心她会早逝,便把她送到云雾山去跟随李衍学气功,试图通过气功来治疗这病。”
“然后呢?”
范仲通看了看朝这里走来的宋棠低声说:“据说这些年一直在用气功来治疗,具体疗效如何奴婢就不太清楚了。”
皇帝垂下眼眸,没有再看向那朝自己艰难走来的美丽姑娘。
一个看起来如此美好的姑娘,身上竟然存在着这般古怪难治的病,这让皇帝有点难以接受,甚至感觉有些微的不适。
他毕竟见惯了美好的东西。
此时宋棠已经到了距离这里只有二十步远的珠帘下了。
范仲通遂示意宫女去将珠帘挑开,自己则走到皇帝跟前不远的位置,等待宋棠的进来。
珠帘随即被一名宫女挑起,宋棠没有迟疑,向前走了几步,朝皇帝跪下恭敬道:“臣女宋棠叩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清澈婉转,如那空谷幽兰,但也透着一丝紧张。
下跪时,她的小腿抽着般地疼,只好缓缓地跪下。当膝盖终于触到地面时,痛感顿变严重,她一边深呼吸一边暗暗地调息,希望痛感快点过去。
然而痛感就像认定了她似的不愿离去。
这一生里,忍受身体上的疼痛对于她来说已是常态,只是这一次疼得太过厉害,乃至于抽走了她脸上全部的血色。
眼下,这张呈现在皇帝面前的脸如同白纸般惨白,又似瓷器般脆弱,加上忍痛的缘故,因而透出一种苍白悲壮的美。
皇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脸。
这张脸实在让他有些迷惑。
他以为她是由于紧张才惨白着一张脸的。
但这张脸确实很美,是一种清新耐看的美,仿佛将千百个人集于一身,让他竟有一瞬间忘了自己究竟要说些什么,幸好范仲通以轻咳提醒,才朗声道:“平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