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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陈纸笔

算起来,崔织晚已经来找过梁追许多回了,这倒是第一回进他的屋子。

寺中后院拾掇得干干净净,虽然布局狭小,但是青石砖路旁种着万年青,几株海棠树含苞待放。一排寂静的禅房中,梁追推开了最后一间的房门。

崔织晚让明夏她们留在门外,独自一人跟了进去。

屋子很小,布置也很简单,简单到不似有人居住的模样。崔织晚注意到桌子上摆了两杯茶,和一本摊开的书卷。

“没什么好茶,见笑了。”

梁追瞧她一直盯着茶杯,却并不打算给她斟茶,而是转身去了书架翻找。很快,他抽出一册厚厚的帖子,递到了崔织晚面前。

崔织晚有些小心翼翼地接过,轻声道:“多谢梁公子。”

“不谢。”他只说了这两个字,便走回了书桌前,又低头看自己的书卷,简直就是惜字如金。

崔织晚看得出,他在赶她走。奈何,她最擅长的就是“敌不动我不动”,反正离回去的时候尚早,她直接拉了把椅子坐在了梁追对面。

崔织晚看到他低头的时候,垂下的眼睫毛很长,直直的,宛如黑尾翎般。俊秀的侧脸实在好看,有种内敛淡然的气质。

崔织晚又看了看他寄居的屋子,和她的住处相比,这里的确是寒酸了一些。他过得很清贫,但他自己好像并没有在意。

这里唯一的特别之处,就是墙上挂了一把弓箭。弓箭的样式很普通,但不沾丝毫灰尘,看得出是主人常用之物。

原来,他会射箭。

难怪那日投石子准头上佳,一幅再轻松不过的样子。她有点想象不出,看似文弱的梁追认真拉弓射箭时是什么样子,不过,一定和她平日看到的那些公子们投壶玩乐不同。

崔织晚正在沉思,突然听到他问:“病好些了吗?”

崔织晚抬起头,发现这位惜字如金的“梁大人”正看向她,顿时有点受宠若惊。

“嗯……好得差不多了。”崔织晚含糊说。然后她发现梁追似乎笑了笑,但是很快就收敛了。

一瞬的笑意,崔织晚却恍了神。她实在觉得他笑起来很好看,阴郁的眉眼像化开了的水墨,有种醇厚的温和。他的眼尾狭长,笑起来微微上翘,像只狡黠的狐狸。

“为什么送书给我?”他又淡淡地问。

送金银财宝你又不收,当然只能送书刷好感了,要不是为了抱大腿,谁甘心做条卑微的舔狗啊。崔织晚想了想说:“公子刻苦好学,小女子自愧不如,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梁追就没有再问她什么了,又垂下头继续看书。

崔织晚怀疑自己是不是答得太假了,她咳了两声,转移话题道:“我知道,梁公子是个有恩有义的人,你若实在过意不去,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何事?”梁追好似终于等到了这句话,沉声道。

崔织晚取出那份被女先生狠狠批斗的《弟子规》,可怜兮兮道:“拜托你,可不可以教我练字啊?”

没想到她所求会是这个。梁追犹豫片刻,伸手接过那几页纸,展开在桌上细看。

“我是真的没办法了……就算日日苦练,也只能把字写工整,和好看实在沾不上边。”

崔织晚将他的砚台推到一边,半趴在桌上,愁眉苦脸道:“梁公子,我知道你颇有才学,写得一手好字,能不能传授我几分?”

她睁眼说瞎话向来有一套,其实她根本没见过梁追的字,只是上辈子听人说,梁阁老的一手楷书冠绝天下。

不过,书法是慢功夫,数十年如一日方能有所成,想来如今的他字也不会太差。

梁追看完,并没多说什么,而是站起身让道:“你先写个字出来。”

“写什么?”崔织晚顺手拿起他方才用过的毛笔,追问道。

“随便。”

崔织晚铺开纸,想了想,落笔写下一字。

梁追一看她运笔,眉头便一皱,刚想开口纠正,却愣住了。

纸上,逐渐现出了一个大大的“梁”字。

“怎么样?”崔织晚满怀期待地偏过头,却见梁追方才回过神。

“……崔姑娘,虽说你年幼,但这手字的确是有点……”

崔织晚垂头丧气,正要转出书案,梁追却没有让开,反而向前一步:“你过来,握着笔。”

女孩小小的一个,刚及他胸口的位置,梁追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虽然刻意隔开了些许距离,却依旧呼吸相闻。他握住她的小手,引导着她写,淡淡道:“这样运笔,横撇都要拉直,知道吗?”

他是真的想认真教她。崔织晚看着他平静的侧脸,虽然还是少年的清俊,但眉峰之间可能因为经常蹙眉,竟然已有了浅浅的痕迹。

她不由得有点出神,眼前这个指导自己写字的可是未来内阁首辅啊……

“你走什么神呢。”看着小姑娘盯着自己看,目光茫茫不知道在想什么,梁追皱眉问她。

崔织晚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地趴着写字。

小姑娘果然很认真,可在梁追看来,一笔一划还是丑得出奇。她又默了首《赤壁赋》,非但没写出磅礴气势,反而有些让人啼笑皆非。

梁追突然记起,从前在平州时,母亲总要看着他练字,写错一个字便要罚跪,哪里能像她这般轻松懒怠。

其实,在同龄的闺中,她的字绝算不上差。可作为自己的第一个“学生”,梁追觉得既然要教,便不能让她丢人。

“别练什么梅花小楷了,日后就依着我给你的帖子临摹。”梁追淡淡道。

“那是什么字?”

“正楷。”说着,梁追又递给她一本《诗经》,让她抄抄看。

“啊?那岂不是更难了……”崔织晚有点沮丧地趴下去。梁追在她的头顶看她小眉头都皱起来,眉梢尖尖,越发可爱。

写着写着,崔织晚突然觉得有点昏沉,她什么都没说,自己伏在案上,一笔一划地继续抄书。门开着虚缝,乍暖还寒时节,冷风直朝她身上扑。

崔织晚非常不舒服,眼前的字都快看不清楚,意识也渐渐模糊了,直想睡觉。梁追坐在她另一边看书,并未注意到。

她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清醒些,刚写几个字就想睡觉,梁追指不定怎么看她呢。

毛笔尖匀出一大团墨,纸都浸透了,崔织晚的笔还是没动。

她坐都坐不稳,勉强站起来想去喊明夏她们,却觉得天旋地转,一下子便倒了下去。

但好像又被谁给接住了,她落到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崔织晚尚有些清醒,她闻到一股极淡的皂香,脸蛋贴到人家的衣襟上,非常陌生的气息。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住她,然后就想放开她。她立刻抓紧这人的衣袖,喃喃道:“别走,我有点难受……”

梁追一阵沉默,只好先把她手里攥着的笔给抽了出来。

平日飞扬骄纵的小姑娘,居然会有这么可怜的样子,倒真是显得孱弱无依。

但是,这又关他什么事呢,她生病而已,自然有人会好好照顾她。这姑娘行事古怪,对他又意图不明,他若再怜悯她便是徒惹麻烦上身,何故要白费心思。

梁追思定,正欲推开她,崔织晚却不许,她又难受得很,只顾抓着他。霎时,滚烫的小脸贴到一块凉凉的东西,很舒服,她就蹭了蹭,努力伸出手把眼前的东西抱住,更觉得凉快些。

梁追看着这小姑娘贴住自己的玉佩磨蹭,一阵无语。

那玉他并不常戴,却是亡母留下的唯一念想了。

“你快起来。”他把玉佩抽出,缓缓道:“我替你去找你的丫鬟来,这里是寺庙,不好声张。”

崔织晚听到这个声音,才模糊想起这人好像是叫梁追。可听说他心狠手辣,最喜欢杀人了,那她抱着的这个又是什么?崔织晚现在脑子都烧成浆糊了,总之,既然他愿意抱着她,总不会丢下她不管的。

“梁大人,我又病了……”崔织晚小声说道:“我头疼,口渴,不舒服……你不要吵……”

什么梁大人?梁追眉头轻皱,觉得不太对,这才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

这丫头竟然烧得这么厉害!

他不再多想,当机立断把小姑娘打横抱起朝外走。房门外不远处,明夏和阿酥正百无聊赖地站着说话。

看到梁追竟然抱着自家姑娘,明夏吓了一跳,焦急道:“梁公子,您这是……”

梁追冷冷道:“自己主子高烧,你们竟丝毫不知,倒是伺候得很好啊!”

明夏一愣,竟被少年凌厉的气势摄住,恍惚间还差点以为这个沉默寡言的穷书生是哪位高门公子。

她顿了顿才明白过来,急忙伸手一探崔织晚的额头,眼泪瞬间便涌了出来。

姑娘这身子怎么就没有安稳的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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