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令瞻点点头,让他为阿盏解释“徒法不足以自行,徒善不足以为政”这句话。
沈怀书转向阿盏,略一思索后回答道:“譬如钱塘发了水灾,许多百姓没有饭吃,朝廷要发放救济粮食,以免百姓饿死,这就是善。但是不能把粮食堆在街上,任由百姓哄抢,这样达不到救灾的目的,甚至会造成新的矛盾,因此只有善意是不够的,还需要立下规矩。譬如按照家中人口数或者田地受灾数目来发放粮食,这便是‘法’。‘法’和‘善’缺了哪一个,受灾的百姓都吃不上饭。”
他说完,祁令瞻问阿盏:“这样解释,你明白了么?”
阿盏举一反三道:“祖父经常将纹路有残次的布匹送给伙计们带回家,这是善,但是能领到布匹的伙计都是从不偷懒的人,若有人未经祖父允许就将布匹偷走,祖父就会打他板子,这是法。”
闻言,众人皆笑,李遂也忍不住以书遮面,夸她聪明。
祁令瞻颔首,说:“这是最浅显的一层,圣人之言,有更深的道理,你会慢慢明白的。”
授课结束后,祁令瞻给他们布置了抄写和背诵的课业,众学生揖礼而退,出了紫宸殿。
沈怀书等伴读的儿郎住在外宫,他刚走下台阶,听到身后一声脆生生的呼喊,“沈家哥哥!你等等!”
沈怀书转身,见那位盏姑娘甩开了女官的手,提着裙子朝他跑来,云纱罗裙飞舞,像一只翩跹而来的蝴蝶。
在她身后,慢慢跟着当朝皇帝李遂。
沈怀书朝李遂行礼,“臣参加陛下,陛下万岁。”
李遂指了指阿盏:“不是朕找你,是阿盏找你。”
阿盏让沈怀书伸出手,在他手心里放了一颗油纸包裹的桂花糖。
她说:“刚才谢谢你为我解惑,这是请你吃的桂花糖,是锦秋姑姑的手艺,可甜了!”
沈怀书躬身说是太傅点名,推辞不肯受,李遂见阿盏有些不高兴,命令沈怀书道:“让你收你就收着。”
沈怀书只好握住掌心,油纸的棱角让他微感刺痒。
他恭敬说道:“臣遵命。”
见他收了,李遂拉起阿盏的手说:“好了,现在可以走了,我说他不喜欢桂花糖,下回别给他了。”
他牵着阿盏的手离开,祁令瞻负手站在紫宸殿玉墀上,远远看着这一幕。
张知来为太傅赐酒宴,见他盯着那沈怀书,说道:“这位沈七郎出身不好,生母是家婢,他在家中一向名声不显,没想到这次为皇上选侍读,沈家那几个小子里,只有他中了选。”
“此人聪敏,是良佐之材,”祁令瞻说,“只要将来别像他爹沈云章那样油滑。”
沈怀书出宫归府,刚一进家门,尚未喝口水,便被请去前院,当着家中老爷夫人的面,将今日授课时的情形复述一遍。
随身侍从不与他同心,因此沈怀书不敢隐瞒,将太傅点他解惑、太后表妹赠糖一事和盘托出。
“你这个混账东西!这风头也是你能出的?”
沈云章气极,扬手给了他一耳光,沈怀书脸上火辣辣疼,不敢自辩,撩衣跪地领罚。
“那盏姑娘是什么人?太后的表妹,未来的皇后!皇上说她年幼无知,那就是年幼无知,你同她解释治国之道,踩着皇上的面子向她卖好,是打算将我沈家揉成皇上眼里的一颗沙子吗?!”
沈夫人慢悠悠捧着茶碗,冷笑道:“他才六岁,就懂得在家里藏拙,关键时候露锋芒。当初他踩着三郎中选侍读的时候我就提醒过老爷,这是个心思不老实的,将来必会给家中惹祸,果然,第一天就敢得罪皇上。咱们且看着吧,更大的祸事还在后头呢。”
冷言冷语如刀锋一般,刮在他火辣辣的侧脸上,沈怀书垂目望着青石板的缝隙,见一只蚂蚁正竭力搬着一粒茶糕屑攀爬,被父亲一脚碾成了齑粉。
第61章
照微调薛序邻去钱塘治水, 是为了给工部的赵孝缇作掩护。他到了钱塘后敢于任事,处置了几个救灾不力的官员,让本就看他不顺眼的姚党更加气愤, 连夜写了弹劾他的折子递往永京。
折子先进了政事堂,祁令瞻看完后,带着折子去见了照微。
他对照微说:“你若想护着他, 趁机调他回来,仍入翰苑居清要之职,否则姚党那批人不会放过他。”
照微不解, “他的用处不就是给赵孝缇挡刀么?把他调回来,那还有什么用?”
祁令瞻问:“你就不心疼?”
“好刀不用,与废铁无异, ”照微说, “我只心疼刀刃没用在要紧处。”
听了此话, 祁令瞻心中既喜且忧。喜的是她看上去也没有那么在乎薛序邻,忧的是她待薛序邻尚如此,待旁人只怕更不放在心上。
思来想去,祁令瞻还是让邓文远写了封批驳的折子, 为薛序邻在朝堂上说话。
邓文远虽然照做了, 心里却有些不明白,问祁令瞻:“钱塘知府与马后禄等都是姚丞相的人,他们弹劾薛序邻,必然是事先与丞相通过气。您公然批驳他们的折子, 是在打姚丞相的脸,难道就不怕他不高兴么?”
祁令瞻说:“他们有他们的考量, 但薛录事去钱塘治水,这是国事, 又关系太后声誉,不能真叫他们搅乱了。”
但心里想的却是,怕薛序邻真在钱塘出了事,照微心里会不好过。
九月初九,重阳节后是秋猎,依照旧例,天子将率宗亲与文武重臣,前往西郊皇室猎场举行秋猎仪式。
秋猎包含祭天、演兵和田猎这三件事。
因为天子年幼,由明熹太后陪同祭天,为了这件事,礼部与中书省争执了许久。太后宁可取消今年的田猎也不肯退让,她远比姚党固执,又有祁令瞻暗中相助,此事最终是姚党妥协,请她与天子一同登台祭天。
祭天结束后是西郊演兵,由杜思逐率领的殿前司与枢密使赵垂的部下相抗,演练阵法。
双方事前都经过排练,但赵垂轻视杜思逐是从地方调任中朝不满不满一年的年轻将领,觉得他是钻了拥戴新帝继位的空子才得以掌控殿前司,十分看不起他。
又因为自仁帝时起,大周逐渐轻视武人,连秋猎前的演兵仪式也沦为了绣花枕头,没有封赏,不受重视,自然也没人爱在此事上吃苦头。
所以赵垂的部下在正式演兵前只随意布置好位置、交代一些琐碎事宜,并未下苦心磨练。
杜思逐与他相反,自钱塘归来后,领了这西郊演兵的任务,除了日常拱卫宫廷,他将大把的时间都泡在殿前司营中,与殿前司的禁军一起演练阵法。
今日两军相对,殿前司虽然人少,却势如破竹,遥遥只见黄沙尘起、听见喊声震天,杜思逐带着人如一支利剑冲入赵垂指挥的方队中,将其搅成了一盘散沙。
不过半个时辰,赵垂的阵被冲破,“阵亡”七百人,被俘一千三百人。
皇上和太后坐在演武台上高高俯视,身旁侍立的诸位大臣们也都抻长了脖子,观看这戏剧化的局势。
杜思逐砍断对方旗杆的那一刻,李遂兴致勃勃地起身叫好。
“杜指挥使果然有能耐,看来朕得听他的话,每天多扎一刻钟马步了!”
照微问他:“这是杜指挥使同陛下定的赌注吗?”
李遂点点头,问照微:“请教母后,朕应该再赏杜指挥使什么呢?”
钱要赏,但不能只赏钱,官不能再升,否则人心不服。
方才照微看得清楚,赵垂被打到后面明显急了,抡起那没开锋的刀背往杜思逐腿弯处下死手,幸而杜思逐的身手好,被他闪避了过去。
朝堂上,像赵垂一般心中不服气的人不在少数。
照微沉吟片刻,叫杜思逐上前,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杜思逐双膝跪地行礼,朗声道:“臣自入京以来,得沐天恩,不敢再求厚赐。臣近来改良了马上连弩,若太后娘娘肯赏光,请携带臣的弓弩参加田猎,若猎得猎物,请赏一半给臣。”
照微闻言笑道:“这个主意不错,就依杜指挥使所言!”
照微确有下田猎场的打算,早早让锦春准备了一身骑装。
杜思逐将改造过的马上连弩送来时,祁令瞻也在,正叮嘱她小心行事,命人反复检查了马镫和辔头,看见杜思逐进来,让他把马上连弩捧过去。
祁令瞻敲了敲弩身,说:“比上次见时轻了不少。”
杜思逐解释道:“覆盖弩身的铁片各磨薄了半寸,木头支架也尽多做成了中空,又将装载的箭矢砍短、磨锋,这样的重量,寻常士兵也能单手举握。”
祁令瞻将弓弩放下,缓缓揉动着发酸的手腕,说道:“越精巧,造价越高,这却不是寻常士卒能承受得起的。”
杜思逐说:“如此精良的只有这一架,能连发五支箭矢,装卸便捷,是为娘娘特意改造的。”
照微听了这话,却笑道:“杜指挥使这是瞧不起本宫,当本宫是绣娘,要往弩上装绣花针。”
杜思逐忙赔罪,“岂敢岂敢,娘娘使重弩连发连中的英姿犹在眼前,臣何敢轻视。”
照微束好袖子,举起那弩试了试手感,确实轻松了许多。
她说:“既然是为本宫特意改造的,那本宫就试试,若有猎获,分你一半。”
田猎场中擂鼓声起,响彻云霄。
照微右手举弩,左手驭枣骝马,如一支出弦的利箭冲往密林中。
初时她因弓马生疏,射偏了两只兔子,众将领不好压她的风头,也只面面相觑,故意失手。
气得照微立在马上猛甩了两下马鞭,冲他们喊道:“谁若是猎的比本宫少,一概视为弓马不精,回去后将连黜三级!”
吓得众人握紧了手里的弓箭,追着猎物四散开去。
射偏两箭过后,照微也渐渐找到了手感,弓弩的好处在于连发连中,她碰上一群獐子出窝,忙举起弓弩射去,一连射中了四只獐子。
接着又是一头河鹿、两只黄鼠狼、两只兔子。
开场不到两个时辰,跟随照微的侍卫兵便已装不下了,几人载着猎物,慢悠悠满载而归。
这弩确实厉害,就连杜思逐猎得的猎物都比她少。
与她一同下场的将领背的都是寻常反曲弓,见此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个个慌声道:“这可不能算俺们弓马不精!俺们这十两银子的弓怎么比得上几百两银子的弩!”
闻言,照微将那连弩抛给了杜思逐,说道:“那好,给本宫换一把反曲弓来!”
她背着反曲弓与竹木箭再次下场,傍晚收旗时,又猎到了一头鹿、一头獐,还有五六只兔子。
与她同行的侍卫兴奋地宣扬道:“这还是太后娘娘心慈,放过了几头幼鹿,不然光是把猎物驼回来都是问题。”
换了反曲弓后,照微的猎物虽然不是最多的,但也排在前头。
她颇为得意地对猎物比她少的将领们说道:“如何,还觉得本宫有所得只是弩精之故么?”
有人窘迫地挠头道:“谁承想太后娘娘久居宫中,竟然也对弓马之事如此娴熟。”
照微说:“本宫的弓马,从前可是本宫的兄长亲自教的。他十岁时就能单手纵马、百步穿杨,闻声而射,难道他这几年没出手,你们便将他当年的名声忘了么?”
“岂敢,”有一将领应道,“莫说从前,单说去年,听闻参知大人在徇安道射杀逆贼冯士闻,那风姿也令我等惭颜啊!”
祁令瞻甫一走近便听见这话,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照微看见他,三两步走过去,拽着他的袖子,高兴地带他去数自己的猎物。
“连弩猎得的,一半赏了杜三哥哥,一半送给了皇上。弓箭猎得的,本宫谁也不赏,等会儿让人剖解干净,咱们去露天烤肉吃。”
祁令瞻垂目望着她,含笑问道:“咱们,你和我?”
照微说:“也可以叫上杜三哥哥、杨医正,只是人多了,风声难免传进丞相耳中,你刚与姚二娘子退婚,又与我关系亲近,就不怕他猜忌你么?”
“那好,就你我。”这回祁令瞻应的痛快,“戌时咱们在对面坡头见。”
照微回营中沐浴更衣,拎了两坛酒,到坡头时刚过戌时一刻,祁令瞻已架好木柴和铁架,正握着匕首,慢悠悠将处理干净的鹿肉削成片,摊在烤热的铁架上。
照微知道他不喜欢弄脏手,从他手里接过匕首,用肩膀将他往旁边挤了挤,说:“我来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