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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节

昨晚上, 傅百善就是怀着这样忐忑难安的心情嫁进了陌生的新家。不想, 喝了合卺酒之后, 裴青却一脸平和地拉了自己坐在那对大红~龙凤花烛前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的话。

那些话初时听来不过平常,仔细品味了才感觉到其间蕴藏的深厚情意。七符哥向来是个木讷寡言的人,这些话不知在肚子里憋了多久,才在酒后微醺这样似醉非醉的情形下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所以,当裴青慎重至极地掀开自己的里衣时,傅百善心里没有丝毫惶恐,胸口荡漾的是满满心疼。

心疼他少年时就独自一人在外流浪,心疼他一个人在六榕寺里凄清地祭拜母亲,心疼他受伤时只能自己舔舐伤口。心疼他面对自己的决绝而去时,纵马狂追从马背上摔下来的苍凉。也许就是这样近乎柔顺的态度,让裴青敏锐地捕捉到了,于是越发纵容了他的放肆。

在密密实实的帐子里,那人最开始还是中规中矩的,越到后来就开始说些浑话,还要自己这样那样。偏自己是个不争气的,晕晕地听了话,由着他作弄自己。现在想来只记得满眼不住晃动的绮丽罗账,那人迫切烫人的亲吻,还有几乎要灼伤肌肤的黑眸……

裴青干净利落地练完一套刀法后,到净室里盥洗干净又换了衣服,这才蹑手蹑脚地到内室掀帘一看,就见小妻子正蒙头盖脸地熟睡着。生怕这样子憋闷,特特将被子往下拉了一点,就见女子粉扑扑的面上一对长睫扑簌簌地抖动,心里登时爱得不行。

“怎么啦?”裴青伏下身子在枕边近乎耳语地细细追问。

男人刚刚沐浴过后身上有一股好闻的皂角香气,混合了他嘴边的热气让人熏然欲醉,高挺的鼻翼几乎挨着她的耳廓。傅百善羞得满脸通红,双手抓住被角小声嗔怪道:“怎么不早点唤醒我,这都什么时候了,别人岂不把我笑死!”

裴青哈哈大笑,斜斜坐在榻上用大红被面将人一把搂住,“这宅子里你最大,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我看有谁敢嚼舌头?”话语尾端已经含了一丝藐视于人的傲然和冷戾。

傅百善抬起杏仁大眼望了他一眼,还没有说什么,就觉男人低头在她颈间轻嗅,嘴里还漫不经心地道:“这宅院里又没有公婆需要你去奉茶,也没有姑嫂需要你去应对,一干人里只有你最大,所以只有你教训他们的时候,万万没有他们支派你的时候。”

傅百善这才想到这段婚姻的好处,竟是用不着跟些陌生的亲戚见礼,顿时有些欢喜。

在广州时,傅满仓宋知春都是爽利的性子,几个孩子也是知礼大方的。偏偏回到青州后,遇到大房的吕氏和傅兰香,还有天津来的傅姑母和夏氏兄妹,真真是一家子极品亲戚,一天到晚地算计来算计去,也不嫌累得慌。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听男人低低地感叹,“好珍哥那些人你都莫管,从今往后你只要应付我一人就行了,这会先好好陪我说说话。别怕,昨个我喝了些酒手脚不晓得轻重,兴许把你弄疼了。我今天小心着些,万不会再莽撞……”

傅百善一时羞煞,委实想不到这人说着说着就要胡来,忙按住那双作乱的手嘟囔道:“七符哥,我肚子饿了!”

男人的一双长着厚茧的大手就停留在一片白腻软滑之间,一双略略有些迷离的眼睛从香氛沟壑当中恋恋不舍地拔~出,似乎在辨别心爱人儿话语的真假。半晌后,才缓慢地将手掌抽回,微微笑道:“是我孟浪了,你昨日只用了一点肉食和酒水,这会肯定饿坏了吧!”

裴青站直身子复又放下帐幔,站在门口唤人准备些吃食。傅百善依稀听得是荔枝和乌梅回应的声音,正想要如何面对这些贴身大丫头时,就见裴青独自提了一个双层竹编食盒进来。

硬木八仙小方几上搁了绿豆芽炒肉丝,小葱虾米炒豆腐、及弟粥、糯米糍并几样广式点心。裴青便摆放边解释道:“知道你喜欢吃陈三娘做的东西,不过她年纪大了怕手脚不利落,就把聚味楼里最得意的一个徒弟推荐过来,看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傅百善万没想到这人竟心细至此,连自己日后的口腹之欲都注意到了,不由有些赧然,“我让陈溪母子开聚味楼主要是想帮衬他们一把,你把人家得用的人弄回家里,给我一个人做饭如何使得?”

裴青知道这姑娘性子瓷实,是别人对她好一份,恨不能还上十分的脾气,也不做费口舌。其实有时候斗米恩升米仇,使唤人的时候该如何就如何,过于客气人家反而会感到不自在。更何况他给那个厨子开的工钱是聚味楼的两倍,活计又清闲,傻子才不会答应呢!

哄着小媳妇喝了一碗粥,用了几个甜点并几筷子小菜,看她样子精神虽好眼下却有淡淡的乌痕,裴青心里暗悔,不该将人折腾太过。可是看着被褥里偶尔露出来的软腻香滑,还是忍不住一阵心热。连忙转开头去左顾言他,“你还想睡会还是起来?”

傅百善这会子哪里还睡得着,记得昨日睡时将那件大红软缎绣富贵长春的肚兜收在了枕下,这会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便蜷着身子在被褥里慢慢摸索。裴青见她像条毛毛虫子一样在帐幔里左右腾挪,就知道这丫头精神依旧健旺得很,眼底就不由一暗,索性牢牢歪坐在被褥的一角上。

傅百善蒙着脑袋摸索了半天却一无所获,等发觉有双手顺着自己的小腿往上摩挲时,已经为时过晚。左扭右扭都扭不开,气得在被子里叫唤,“哪里有你这样白日……宣淫的人,还是堂堂的五品千户,一点都不学好!”

裴青让她的狡辩逗笑了,三两下宽了外裳挤进帐子,“我们如今是正经夫妻,这敦伦之乐就是周公再世也要允许的。可伶一下你的夫君吧,至今二十有五才初尝个中滋味。更何况先时我已经喂饱了你的肚皮,如今该轮到你来喂饱我了……”

傅百善简直羞恼交加,这帐还有这般算法的。人人都说最奸猾不过商贾,裴青只是当个青州左卫的千户委实太过屈才,皇帝老爷应该把他提拔去户部掌管全国的粮米才对。

眼见佳人使性子气得脸色绯红,裴青却知道此时万万不能打退堂鼓,不然到手的福利肯定要大打折扣,索性一古脑便绵绵密密地吻了过去。傅百善先时还有几分清明,过得半会就如同大海上的一叶孤舟,上下颠簸翻覆,早已辨认不得东南西北了。

裴傅两人新婚燕尓自然缱婘缠绵,等傅百善扫除万般障碍正经坐在梳妆台前时,已经是第三日的巳时。刚把一只掐丝金阁楼耳坠挂在耳上,就从铜镜里看见荔枝红着脸正捂嘴偷笑。

傅百善被裴青耳鬓厮磨带了两日,脸皮好像也习得厚了些,瞥了两眼后嘟哝道:“且容你放肆一回,以后等你嫁人了,自然就不会再笑话我了!”

荔枝知道她向来是个脾气宽和人,对身边人又极其看中,遂一点不害怕地回嘴道:“看姑娘跟姑爷好得蜜里调油,奴婢心里比什么都高兴。原先还想着姑爷这般冷清的一个人,却打小就宠着你。不但处处护着你不说,就是后来离开了傅家也是经常写信,走到哪处都会托人捎带回礼物。”

将案几上的东西收好,荔枝想到昔日的彷徨失措不禁失笑道:“后来你们生了波折,奴婢比谁都生气。幸好你和姑爷把话说开了,这样和和美美的多好。太太办嫁妆时还说,姑爷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开始惦记你了,这养回闺女竟是帮别人养的一般……”

傅百善的脸就腾得烧得通红,她没想到自己的亲娘还曾经如此打趣过自己,什么叫给别人养的,真是叫人听了无地自容。却不知为什么,心底偏偏又有一丝难以描绘的蜜意沉积。

230.第二三零章 归宁

青州黄楼巷傅家二房宅子, 傅满仓背着手站在厅堂里不住踱步, 隔不了一会就吩咐一声,“去门口看看人来了没有, 这都什么时辰了, 就是走也应该走过来了吧。珍哥从来都是个利落的孩子, 定是那个裴家小子一点不懂得体会长辈的心情!”

坐在一旁的宋知春额角青筋一阵猛烈跳动,简直叫丈夫的举动给烦死。不过今天家里客人多实在不好给他没脸, 便深吸一口气, 生生按捺住一脚将丈夫踹开的冲动,转头笑眯眯地招呼客人们喝茶。

不远处忽地响起几声零碎的鞭炮响, 那是新姑爷带着姑娘回门来了。傅满仓伸着脖子看了两眼, 连忙跑到椅子上正襟危坐。门外小五小六两兄弟正喜气盈腮地陪着一对新人,沿着回廊慢慢地走过来。

傅百善今朝回门,委实没想到家里竟然有这么多人, 诺大的厅堂或坐或站都是傅家的三姑六眷。

宋知春扯着女儿的手细看, 见她穿了一件银红地绣富贵三多如意的对襟褙子,裙摆上用细小的白珍珠珊瑚珠间隔点缀。乌鸦鸦的发上戴的是一副赤金嵌多宝的攒珠头面, 眉梢眉角都流露出喜意, 整个人显得又喜庆又端庄,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登时就落了地。

又转头去看新女婿,就见裴青穿了一件大襟斜领的石青长袍, 前襟的腰际横打满裥。胸前后背用本色丝线绣了八宝连春的纹路, 另在左右肋下各缝一条本色云锦制成的宽边, 下摆上绣了一波浅浅的江水纹, 显得人更加高挺且气派。

小两口的衣饰都是京城刚时兴的样式。

离开京城时,寿宁侯府的李氏借口不能让孩子白叫她一声姨母,大手笔地给两人裁制了四季衣裳。衣料布匹都是选了又选,又让最好的绣娘赶制,加上裴傅两人都生都得出众,与撷芳楼精湛的工艺相得益彰。青州城的傅氏本家们哪里见过,忍不住一阵品头论足,宋知春也满意至极地点头。

傅满仓本想训斥几句新女婿摆摆老泰山的款,却瞧见女儿时不时瞟过来关切的一眼,心里登时就打翻一坛老陈醋,又酸又涩还不敢多言语。于是,众人这看到这一对奇怪的翁婿面面相觑地坐着,一个比一个面相沉重。好一似今天不是归宁宴,而是考场上正要应对的一对师徒。

宋知春看着委实不象话,忙站起身带着小两口认亲。

古人说穷在闹市无人识,富在深山有远亲,对于这些上门来或近或远的亲戚,宋知春一概以礼相待。场中知机的人谁不晓得傅家二房的姑娘是朝庭正经敕封的四品乡君,女婿是卫所五品千户,日后的前程是有眼睛就看得到的。所以这花花轿子人人都愿抬,且抬得心甘情愿。

见一对新人过来行礼,傅家宗族的长辈就拿出早已备好的封红和见面礼,傅氏现任的族长送了一对太狮少狮滚绣球的和田玉摆件。这件东西不但价值名贵雕工精细还明显是个老物件,被盘完得晶莹剔透洁白如凝脂,寓意也是相当得好。

另一位辈位极高的叔爷端坐着,受了新人的大礼之后,颤微微地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手掌宽的昌化石。厅堂里的众人顿时发出一声惊呼,要知道自古以来就有一两田黄三两金的说法,这块昌化石虽然还没有经过打磨,但大致看得出石质细腻颜色纯净,这位叔爷今日竟是大手笔。

坐在一边的大房吕氏就有些不自在,她做为一对新人的嫡亲伯娘,所赠应该是在场最贵重的。但是她只准备了一对十两的银锭,现在抬头看看好象个个都比她拿得出手。眼看新人就要过来了,吕氏一咬牙撸下腕上的一对金镯子放在一起。那是她上月新得的,成色又新分量又足,此时拿出来实在是让她肉疼不已。

傅氏家族上一辈共有七房,衍生下来的平辈兄弟姊妹众多,男子们送的多的文房四宝,女子大多送两样亲手所做的针线。

大房的傅念祖就送了一方少见的歙砚。这种砚石因为质地坚韧润密,纹理美丽,敲击时有清越金属声,贮水不耗历寒不冰,呵气可研发墨如油被藏家成为砚中之王。细细观赏可以见得砚面上有条条纹路,长的长短的短,有的还成双成对,恰似脸上挂双眉,所以又被称之为蛾眉砚。

傅念祖的妻子夏婵跟傅百善相互行了蹲礼之后,笑眯眯奉上两件亲手做的扇套。心头却在想难怪珍哥看不起哥哥夏坤,这位裴姑爷的相貌气度样样出众,哥哥就是拍马也追不上,总算输得不冤枉。

新人给长辈和平辈见完礼之后,就要给小辈派发回礼。裴青也没想到会遇上这么多人,好在他先前考量得充分,特地吩咐准备了多余的。心想不管人能不能认周全,多散些礼总是无错的。

于是场中半大的七八岁的,刚蹒跚学步的一众孩子,人人都得了两个八分重打成柿柿如意,或是步步高升或是岁岁平安的银锞子。拿在手里又喜庆意头又好,孩子的父母生怕弄丢了,追在后头小心地哄劝将银锞子收过来,一时间倒是热闹无比。

不一会儿就到了吉时,仆妇们进来禀告酒席已经备好了,今日的席面是聚味楼的大厨们全包了的。为了东主的这场归宁宴,聚味楼今天特地歇业一天。归宁是古时流传下来的礼俗,又可称为三朝回门,是新婚夫妻在成亲的第三日,携礼前往女方家里省亲探访,女方家人准备丰盛的酒宴已飨各方来客。

傅家大厨房里,陈三娘亲自坐镇,每一道菜肴上桌前都要经过她的点头才行。聚味楼在青州开了三年,凭着真材实料味道纯正菜式新颖,很快就在附近州府站稳了脚跟,虽说不上日进斗金可也算财源茂盛。

如今陈三娘岁数也大了,按说在家享福尽够了,但她闲不住,无事就要到聚味楼指点一下徒子徒孙。何况今天是从小带大的姑娘的归宁宴,她更是打叠起十二分精神置办。

傅家的院子里一字排开十来张大圆桌,先上了四干碟四冷盘,再上八盘热菜八碗炖菜。蚬江水鲜红油鳝筒,油卜塞肉八宝野鸭 ,佛手金卷凤尾鱼翅,天上飞的林里跑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讲究一道金鸡二道银鲤,三道铜肘四道玉卵,五道酥菜六道豆腐,七道酱菜八道清炒,蒸煮煎炸无所不用。

院子里觚筹交错,就有人笑问小五小六两兄弟,新姐夫第一次上门可送了什么可心的礼物,也不出来显摆一番?小五小六相对一笑都闭口不语,可那脸上的神色分明是满意至极。

傅念祖坐在一旁,饮下一杯酒水后心里有些怅惘。他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家里发生的事多多少少都传至他的耳边,父母的功过做子女的不好置喙。可是人在做天在看,看饶得过谁?

今日人多嘴杂,傅家二房的新女婿裴青昨日就派了家中老成的仆从,细心周到地将几位至亲的表礼送到各自的府上。

因为明年将春闱,傅念祖自个得的是一套《曾文正公手抄考录集》。曾文正公本名曾秩,任当朝首辅多年,曾经奉旨担任四次春闱主考官。这本书就缉录了这四届科举前十名的文章,还有文正公的亲笔点评,字字珠玑句句精华,绝对是有钱都买不到的珍籍。

弟弟傅念宗得了一套《山海经志怪全像集》,这套书总共十二册,是历代最权威的神怪全册,因为刻板几经损毁,现在已经难以收集齐全了。傅念祖记得弟弟搜寻好久都未寻到,就在家宴上嗟叹了几句,没想到一个可以说是外人的人却记挂在心上,并且搜罗了送来。

二房的小五已经立志学医,对各种医类孤籍早已陷入狂热。听说登州吴老太医已经决定将他收到关门弟子,准备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据傅念祖所知,这位裴姑爷所送之礼就是前朝大家私藏的典籍,世面上根本没有流传过,也不知他从何处寻来。

小六年纪虽小已过了童试,正攒足劲道想入秋季大比。裴青所送的是一只红酸枝三开雕了辈辈封侯图的考箱,作工考究精雕细刻,气派简洁壮重,听闻是上届状元公所用,不说别的单就这份意头也是极好的。

这几份礼物所费金银不说,桩桩件件都送到了人的心坎上,这份投其所好揣度人心的本事就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吧!相比之下,自己亲妹子傅兰香所嫁的夫婿常柏,论说是官宦子弟还是自己的同窗,可是其行事做派和裴青根本不能相比!

回门的姑娘照例要在娘家住一晚,宋知春便拉了女儿的手说话,当听到裴青家里无论大事小事都顺着她时,脸上的笑意不觉更胜。心里也不得不承认,丈夫看人比自己有眼光多了。

母女俩闲谈中便说起了大房的傅兰香,这段时日两口子前前后后闹腾好几茬。听说常姑爷在外面养了个外室,三五天地不回宅子竟成了常态。偏偏常知县夫妇象是没看见一般,由着他俩越闹越凶。

傅百善听了不由咋舍,当初费尽心思要嫁的郎君,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也不知傅兰香心里有没有懊悔。

宋知春也是连连摇头,“谁说不是呢?才成亲大半年,常姑爷外面就有了人。兰香死活不肯松口,只愿做小伏低指望人心回转,哪知道常姑爷铁了心肠一味维护外面的女人。等兰香松口愿意让那外室进门时,那边又拿乔起来说不愿为妾。不当妾难不成还想让人家把正妻之位让出来,你说这都叫什么事?”

母女俩感怀了半天别人,又听女儿细讲这几天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宋知春两相一对比,便越发觉得这女婿选得实在是好。不在乎富贵荣华,端看裴青事事将女儿放在前头,这便是顶顶要紧的。

231.第二三一章 枇杷

青州城劈柴胡同的裴家宅子前,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刚从一辆独轮驴车上下来, 脚底上便沾了几片喜事过后余留的红色鞭炮碎屑。他背着手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还显得簇新的黑漆大门,笑着摇摇头, 这才踏上石阶叩响了辅首上刻有福寿圆满纹路的黑油锡环。

厅堂前, 老者深深一揖道:“在羊角泮时, 幸得夫人仗义伸手救得小老儿一条贱命。那时不知骁勇射杀敌酋的小将军还是位女娇娥,想来实在是让我等男子愧煞。今日又厚颜前来投靠, 还望乡君不要嫌弃!”

傅百善知道这位名为程焕的老者是青州卫一个将将退役的老卒, 但其实际身份裴大哥身边得用的幕僚,其人虽貌不惊人但机敏善断, 尤其擅长处理纷繁复杂的庶务。若不是早年命运多舛, 只怕早就是福佑一方的能臣干吏。

此次修筑东南海防朝廷从各地征召了一批新丁,都指挥使司衙门就下令把从前一些到了年纪的老弱兵卒放回原籍,程焕便在此次的名单之上。裴青爱惜他的才干又敬重其人品, 想通些门子将他留下来。说实在, 近年来裴青对程焕颇为倚重,早已经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个能将杂事处理得妥妥帖帖的人。

不想程焕却婉言拒绝了, 说近来身子孱弱, 也这个岁数了,实在是不想留在军中时时受这份管束操练之苦了。裴青见他去意已绝,就不好再挽留, 厚厚地封了程仪后才问他的打算。这才知道程焕老家早已空乏, 打算随意找个乡下小学堂以教书度日。

裴青却是想到和傅百善成家安顿下来之后, 身边少不得这样一个睿智之人的时时点拨。于是就跟程焕建言, 说妻子嫁过来之后,娘家陪送繁多,庄子铺面都需要人手打点。偏偏她性子疏阔,最不耐烦这些收缴粮租的琐碎事务,不若请先生暂留裴府做一个账房先生。

程焕本来就是居无定所之人,之所以一意离开青州卫,一时不想裴青为难,二是军中毕竟辛苦,他年岁稍长之后更是想重新找个处所安度晚年。听了裴青的建言之后,不由大为心动。心想一个青州土财主的女儿能有几多陪嫁,至多不过是几处山头农庄,思虑一番后就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将军中事务一一交接,程焕便收拾了几件略显寒酸的家当,雇了一头驴车施施然地往裴宅来,准备认认今后的新东家。

因还是新婚,傅百善穿了一身胭脂红地缎绣五彩莲花纹褙子,遍绣折枝牡丹、石竹、罂粟、芙桑、桃花,衣襟处又绣了展翅飞翔于莲花间的蝙蝠,寓意连连有福。因在家里,梳了双飞燕的发髻上只插戴了一对榴开百子镶嵌珠石的簪子,整个人看起来即富贵又清爽利落。

傅百善吩咐仆从送上茶水之后,展眉笑道:“我已经听裴大哥说了,先生是有大才的人,若是屈居乡野教授几个蒙童委实太过屈才。我的陪嫁琐杂,正想找一位精通账目的长者帮我清算一下,可巧先生就来了。”

程焕见眼前女子行事落落大方,一双杏仁大眼黑白分明湛然有神,更兼她气度从容,年纪轻轻便姿容迫人顾盼生威,心里便悄悄收起了两分先前的轻视之意。这时,一队青衣下人抬进来几个樟木大箱子,整齐码放在书房的青石地面上,便束手躬身退下了。

傅百善站起身信手打开其中一个木箱,拿出其中一本帐簿转头笑道:“我爹爹是乡下土财主的性子,这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挣钱,第二个爱好就是买地买庄子买铺子。我成亲后他就给我陪嫁了几处田庄,这里面是近两年的出息。先生帮我仔细捋捋,看看这些个庄头有没有偷奸耍滑的,干得好的要奖,干得孬的就要赶紧撤换下来!”

程焕端在手里的茶水就忘了喝,他咽了口唾沫,这一箱子都是账本,那其余的……

果然,傅百善又施然走到另一只箱子面前打开,笑道:“我娘是京城齐云斋的二东家,这回到京之后,那位大东家就把历年的分红全部折算成铺面田产给了她。我出门子时,我娘说女孩不比男孩能挣钱养家,身边不能没有资财,黄白之物就是女人的腰杆子,所以把大部分东西算作嫁妆陪送给了我。先生还是先帮我计量一年的收入有多少,好让我心里有个成算!”

程焕手里的茶盏一歪,石青色长直缀的下摆处便是一阵温热。手脚忙乱间模糊地想着,大名鼎鼎的京中齐云斋,文人墨客倾其所有都不见得能够置备上一件珍玩的齐云斋,竟然跟眼前这位有大干系……

当傅百善又走到另一只箱子准备打开时,满面通红的程焕恭敬站起,双手一揖到底,“小老儿日后但凭乡君吩咐!”

程焕活了这么久,哪里不晓得是自己先前的两分怠慢让人家看出来了。人家却一个字也不说,只是吩咐仆从将产业账簿抬出来,结果一下子就把自己镇住了。他抬头看着眼前姿容飒爽的女子,心想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裴大人就是顶厉害的角色,想不到他的夫人也差不离。

就是这份甘心情愿,程焕才出口唤傅百善乡君,而不再是裴夫人。这便是认主子的前奏,以后我是你手底下的人,而不是你丈夫手底下的人。

傅百善自然懂这里的隐喻,着意看了一眼眼前这个干瘦老头,觉得裴大哥果然没有说错,这种读书人几乎落到一无所有的地步了,背脊上还是有几根不能轻易碰触的傲骨。两人和和气气地定下宾主契约,一个月十五两的俸银,并每季四套单夹棉衣裳。拿着墨迹稍干的契书,心满意足的程焕让人带着去早就收拾好的厢房里歇息了。

傅百善抿着嘴微微一笑,让荔枝唤人来把这些账本重新搬回库房,这才甩着手进了内院。

这座宅子不大不小,收拾得干净整齐,一水的青石地面。因男主人是武将,院子里除了挨墙几个养鱼养花的水缸,其余的地方连花盆都没有放两个,因此稍稍显得有些空旷。

傅百善边走边想,等空闲了还是让花匠过来移栽些花草过来,也不必多金贵。像在广州时,傅家的那几树蔷薇和垂丝海棠,每到花季便顺墙攀援开得热闹非凡,让人看着就觉得心里喜庆,心里便是有再大的烦忧也能消去一二分。

内室的大迎窗前,裴青正歪在榻上看书。看见小媳妇进来,忙鲤鱼打挺坐起身子,笑嘻嘻地问道:“把那老头拿下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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