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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

床边高高堆积着染透了血的绷带, 破碎的内脏肉沫沾染在毛毯上,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气味。年幼的白霰窝在床上, 被褥下的右侧身体奇怪地塌陷进去,好似已经没有了腹腔,本该是右臂和腿的位置屈折着, 弯成了触目惊心的形状。

“不管是什么仙丹妙药, 只要能维持住生命我都会让人上的。谢谢你救了我弟弟的命, 如果你还有什么心愿的话, 可以现在就告诉我……”

年轻的钜宗站在病榻边说着什么,但白霰没有在听。孩童眼角还残留着因为痛苦而蒙上的泪水,懵懵懂懂地睁大眼睛, 视线移向站在钜宗身后的那个少年。

长孙世家二公子,度开洵。

他并不比白霰大两岁,但比瘦弱的白霰高得多, 也结实得多。天生的疯狂和残忍并不能从英俊的五官里泄露分毫,光从外表看的话, 他那明亮有神的眉眼和深邃鲜明的轮廓甚至十分招女孩子喜欢, 已经显出了日后翩翩少年郎的模样。

大概是触碰到白霰胆怯的目光,他嘴角一勾,笑了起来。

钜宗道:“我让人去问了,说你三年前大饥荒时进长孙家,父母家人都不在了。不知你还有什么其他心愿?不管是什么我都可以……”

“没关系, ”白霰小小声地说。

他在钜宗的注视中低下头,竭力想蜷曲起来,但幼小的、残破的身体却无法做到这一点。

“是……是二公子给了我吃的,不然我就……就饿死了。”

他咽了口唾沫,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半晌只能固执地重复了一遍:

“没关系。”

从跨进长孙世家大门的那一刻起,他的性命就不再属于自己了,哪怕是粉身碎骨,被妖兽碾成肉泥也没关系。

长孙澄风陷入了沉默,半晌抬手轻轻摸了摸小孩柔黑的发顶,低声说:“好好休息吧。”

门开了又关,充满浓厚血腥和药味的房间终于安静下来。

白霰独自躺在床上,睁着大大的眼睛呆呆望着床帏。

吱呀——

这时推门声突然再次响起,光带从门缝中延伸向屋内。度开洵去而复返,在白霰蓦然亮起的视线中钻进屋,背着手绕病榻踱了一圈,才停下脚步笑吟吟道:“别听我哥的。”

“二公子……”

“你活不了啦。”度开洵毫不留情打断了他。

也许是早已心知肚明,白霰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眼底的神采渐渐黯淡下去,半晌抿起苍白幼嫩的嘴唇。

度开洵找了张椅子坐下来,居高临下地观察着他,似乎透过那残缺不全、狼狈不堪的外表,发现了内里更加有趣的东西,突然问:“你想活下来吗?”

白霰茫然抬起头。

“你为了我,什么都可以做吗?”

“……”白霰眼睛里尚未断绝的光,又一寸寸地亮了起来。

度开洵的笑意更深了。他探身贴在白霰耳边,仿佛玩伴之间分享不得了的秘密,尾音中带着兴奋的颤栗,轻轻地、一字一句地说:

“等我凝出兵人丝,就把你炼成兵人吧。”

“这样你就不会痛,不会死,永远陪伴在我身边,对我忠心耿耿。”

“你会一直喜欢我,永世不变。”

……

那爱意将绝不能违背,就如同主人对兵人的命令一般至高无上,永世不变。

“——你不是说喜欢我,发誓永远也不离开我的吗?”

刑惩院前堂上,阳光惨白得耀眼。已经长大成人的度开洵身形轮廓更加舒展,但笑容中的戾气却更加难以掩藏,他背着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踱了一圈,在白霰惊骇的注视中停下脚步,笑道:“那你就把心脏剖出来给我看看吧。”

所有人都惊呆了,东首座上刑惩院宫院长起身喝止:“度开洵!”

“怎么了?”度开洵俯视着白霰毫无血色的脸,笑容中带上了越发凶戾的暴躁:“让你把心脏剖出来,没听见吗?”

不要这样,求求你不要这样。

心脏是我最后的血肉,剖出心来我会死,求求你不要这样——

然而命令代表着绝对控制,代表着无从抵抗。白霰眼睁睁看见自己的手一寸寸举了起来,颤抖着伸向左胸腔,巨大的绝望和难以置信让他耳朵里嗡嗡响。恍惚间他听见堂上有人在喝止、有人在呵斥,宫院长大步流星而来,一把攥住他要掏自己心脏的手,但竟然无法完全阻止,白霰的手仍然在角力中一点点伸向胸腔!

“一定是言灵!”有人明白过来:“这小子敢对家奴用咒术言灵强迫他挖心!”

“太过分了,怎能如此过分?!”“不行的宫院长!得想办法让那姓度的小子停下!”“快快!”

有修士再顾不得许多,拔剑直指被众人按倒的度开洵:“还不快解开?!”

但下一刻度开洵笑起来,他就这么任由咽喉对着好几把森寒的剑尖,仿佛这一幕激发了他更加疯狂的嗜血欲。

“不,我就是要看他的心脏。”度开洵一字一句笑着说,“杀了我也没用,来啊。”

四周人声仿佛炸翻了的油锅,愤怒的指责与怒吼几乎掀翻了房顶,然而白霰什么都听不见了。宫惟光凭蛮力无法掰开他的手,也不敢用灵力直接震断骨头或干脆一刀砍断,用力之大甚至指甲缝里都渗出了血丝,回头急道:“过来帮我把他的手掰开,快!”

我不值得您弄伤自己,宫院长。

没有用的。

白霰指尖已经压进胸膛皮肉,最后一点力气只能让他苍白地阖动了几下嘴唇。就在这时只听——哐当!

大门轰然洞开,一道熟悉的身影御剑而入,强大的气劲将众人震得纷纷趔趄,有人失声:“钜宗!”

白霰觅声望去,瞳孔蓦然缩紧。

年轻的长孙澄风面色肃寒,落地收剑起身,来不及多说一个字,便快步而来摁住白霰,一手指尖灵光闪烁,探进机体如探进虚影,直接没入了他后脊椎。

刚才还游刃有余的度开洵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挣开众人:“住手!”

但话音未落,所有人都只见长孙澄风手腕一转,与此同时从白霰体内后心处发出一声清脆的——喀拉!

度开洵暴怒:“不!”

仿佛某个禁制的开关终于被闭合,白霰应声松手,颓然向后倾倒,滚烫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度开洵还在大怒咆哮着什么,周遭人声鼎沸,都褪成了遥远的背景。

他闻到钜宗怀抱里清淡的木香,脑海中突然特别安静,就像大雪后茫茫的平原,整个世界都从身侧越去越远,直至化作渺茫而不清晰的光点。

“你不再属于他了,”长孙澄风温和沉定的声音从耳边响起。

“他不配。”

“你跟他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白霰睁开了沉静的眼睛。

金船天空阁大厅,镜面般的地板广阔铮亮,将巨大的紫光法阵映得瑰丽无比。他盘腿入定于法阵之上,不远处长孙澄风立刻大步上前,皱眉问:“如何?”

穆夺朱正将最后一缕用来探测的灵力从白霰后颈处收回,直至那浓紫色光芒凝成的细线完全消失后,才起身道:“白真人体内所有灵脉、骨骼、关节处的兵人丝都完好无损,且数量无缺。看来法华仙尊尸骨内抽出的兵人丝与白真人无关,应当是后来又炼制出来的。”

他不由皱起眉,狐疑道:“那个度开洵竟然真没死,此事甚为古怪。”

长孙澄风望向面前的白霰,表情复杂。

“应盟主等人还在外头等结果,那我先去了。”穆夺朱客客气气地一拱手:“白真人,今日多有得罪,切勿放在心上。”

白霰礼貌地一欠身。

穆夺朱离开后,天空阁的大厅里恢复了静寂。圆形法阵散发出盈盈辉光,将钜宗的神情映得昏暗不清,良久他终于长出了口气,单膝跪在白霰面前,捡起他身侧垂落的那只右手。

那只手仅剩一根丝线与断腕链接,长孙澄风亲手将它接了回去。断口处传来细微的机械运行声,破损的皮肤上仅剩下一条浅淡的红色印记,少顷那红痕也渐渐消失了。

伤害没有在兵人表面上留下任何痕迹,只要闭上眼睛不去看,不去想,不去回忆,就好像那千刀万剐的惨烈往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下次别再损伤自己了。”长孙澄风低声道,“我不是帮你制作这具躯体的人,没法将骨骼机体完全复原。”

白霰静静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长孙澄风俯身捡起地上的外袍,就着这个单膝半跪在地的姿态,仔仔细细披在白霰身上,神情温柔、认真而专注,像裹住了某件稀世的珍宝:“不要害怕,白霰。”

顿了顿之后他又道:“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了。”

白霰轻轻地说:“没关系的……”

淡紫色的光芒飘散微渺,如梦似幻。白霰秀丽的面容在这辉光中仿佛不真切,就这么深深地望着长孙澄风,好似透过他看见了更加久远和渺茫的岁月。

“没有关系,是我自己想要这么做的。”

他闭上眼睛,聆听着自己心脏在胸腔中一下下跳动的声音,小声道:“……钜宗大人。”

·

“白真人体内兵人丝完好无缺?”应恺加重语调又确认了一遍。

穆夺朱拱手道:“确实如此。白霰除一颗心脏尚是血肉外,骨骼关节、灵脉肺腑已经全都兵械化了,全身兵人丝没有半寸短缺。看来种植在法华仙尊遗体内的兵人丝,确实是度开洵后来才炼制出来的。”

他转向徐霜策,神情带上了三分揶揄:“万里赴冰原都没弄死一个度开洵,徐宗主?你竟然也有失手的时候?”

谁料徐霜策没有回答他,应恺也没有。

金船缓缓前移,天台风声呼啸。两位大宗师凭栏而立,应恺皱起了浓密的眉角,缓缓道:“身首分离,一剑贯心,绝不会有生还的机会了,哪怕他把自己炼成兵人都不可能。”

说着他顿了顿,问:“霜策,你还记得临江都那名鬼修吗?”

徐霜策问:“怎么?”

“你把度开洵的头扔下了悬崖,那鬼修兜帽之下便没有头;度开洵生前想要宫徵羽的右眼、死后想要宫徵羽的尸骨,而临江都的鬼修也是到处杀戮与法华仙尊有关,能够成为他夺舍重生提供身躯的人。”应恺眉头皱得越发紧,“种种联系,实在蹊跷,已经不能简单用‘巧合’二字来解释了。——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度开洵死后,把自己炼成了临江都的那名鬼修?”

穆夺朱讶异道:“鬼修?”

谁知徐霜策沉默片刻,却摇了摇头:“唯有生前境界高深,死后才能炼成鬼修。此子虽天赋惊人,但死时不及弱冠,炼成鬼修的可能性不大。反倒是……”

他突兀地停下了话头,穆夺朱问:“反倒是什么?”

徐霜策默然不言。

应恺有点无奈:“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仍然坚持临江都那名鬼修是法华仙尊还魂,是吗?”

这番争论从他们离开临江都之后就发生过一次,徐霜策坚持认为鬼修与宫惟有关,为此应恺还专门下了一趟定仙陵去检查宫惟的遗体,因此引发出了后面群尸惊变的灾祸。

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正如应恺所言,度开洵身上的嫌疑已经比法华仙尊要大得多了。

徐霜策沉默片刻,突然问:“应恺。”

“怎么?”

“你觉得宫徵羽生前,会不会有善与恶两个魂魄?”

应恺与穆夺朱都愣住了,随即同时失笑。医宗笑着摇头道:“且不说这种事就像一个人生来便有两个脑袋,就说你、我与应兄三人都在法华仙尊幼年时便亲手检查过他的魂魄,如果有任何异样,难道数十年前我们都发现不了吗?徐兄,你即便不相信我们俩,也该相信你自己吧?”

徐霜策并没有回答穆夺朱。他那双眼睛乍看仍然黑沉冷静,但如果仔细打量的话,就会发现瞳孔深处有些涣散,像是突然陷入了某个冗长的梦境里。

应恺不由疑道:“霜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