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要将手机揣进兜里,冰砖似的铁块忽然亮起。黑夜中,盈盈发光的屏幕上只有一个字。
沈南逸回复,嗯。
一个字。仅仅一个字。
魏北看了好久好久。他觉得自己已半个世纪没有和沈南逸联系了。
以至于这个回复,看起来那么的不真实。
裸露在外边的手指冰凉,冻得好似一截冰棱子,而心尖那点血却是滚烫的,魏北捂了下心口,突然笑了。
“这么早起来,是准备看台词啊。”
身后忽然响起一句懒洋洋的问候,打断了魏北慢慢咀嚼回忆的思绪。
魏北侧头,王克奇站在他旁边伸懒腰。远山逐渐清晰,雪已有了减小的趋势。王导头发长年打卷,实在不忍直视时,便一根橡皮筋扎在脑后。
沈南逸偶尔留起的中长发叫作家风流与潇洒,王克奇剑走偏锋,妥妥的江湖豪情与落拓。
真不晓得他俩多年来到底是怎么维护兄弟情。
魏北笑着打了招呼,从衣兜里摸出卷成话筒的剧本。“造型师还没起,等他们再睡会儿。我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我说你也别太拼,不要仗着年轻身体好,熬夜又不注重饮食规律。”王克奇蹲下来,捡了根木棍儿刨着熄灭的火堆,“昨天那场戏太拼了。你以后不要这样。没练过武术,该让武替上的时候别逞强。”
“给我看看脚踝,今天还痛不痛,肿了吗。”
魏北说:“昨天睡之前用冰袋敷过了,没什么大问题,王导。今天可以接着拍。”
“拍是肯定要拍的,只要你没骨折,这两天的戏怎么也得赶紧拍完。”
王克奇哈口气儿,搓着手。
“这地方就真他妈不是人呆的,要真给你整出个好歹来,老沈不把我弄死才怪。赶紧拍完,赶紧完事儿!”
这次魏北没接话,他捏着剧本,睁着透黑双眼去看王克奇。气氛一时有点怪异,王导用木棍在灰烬里一通乱刨,跟搅屎棍似的。末了,他又有点尴尬地拿起来戳了戳头皮。
王克奇说:“其实老沈对你不错,别怨他。”
“我没有。”
魏北想,我有什么好怨的。终止协议,换做普通情侣那就是好聚好散,皆大欢喜的事。搁别人身上,说不定得去夜场开几瓶香槟,蹦迪蹦到五点半。
魏北有什么好怨的。
“他身边有的是人,用不着我操心。”
这话听来微微发酸,王克奇高深莫测地笑了会儿,看小孩般盯着魏北。
他抬手揽住魏北肩膀,苦口婆心道:“我跟你讲,魏北。这戏咱们好好拍,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还不知道未来是啥样呢,有些话不要说得太死。等你明年初杀青了,那又是另一番光景。”
“老沈也会为你高兴的。”
魏北抿了唇,不答话。沈南逸会高兴吗,他不知道。那时候沈南逸还会关注他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沈南逸极少关注影视圈娱乐圈的任何消息,沈南逸不对明星嗤之以鼻,也不对明星热烈追捧。
这男人好似始终游离在人类社会的边缘,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而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魏北觉得他和沈南逸不是一类人。
王克奇拍拍魏北的肩膀,不再相劝。他将木棍仍得很远,起身离开。
“那你继续看剧本吧,我去收拾了。等会造型师起床就开工,今天这条比较难拍,好好准备。”
魏北就再次低头,借着逐渐明朗的日光阅读台词。今天算是重头戏,于整部电影来讲都为不可或缺的精彩片段。
他需要性转,扮演山林间昼出夜伏的狐狸精,去迷惑当今朝廷走狗、皇上跟前的红人。
饰演朝廷走狗的男主角叫蒋雨,勉强算老戏骨。如今三十有二,公众面前操的是老干部人设。
魏北接触过几次,演技好是好,无可否认。但私下的为人做派不敢苟同,好几次对女演员动手动脚,还专找不出名、涉世未深的小龙套。
这场对手戏张力十足,魏北不仅要够高贵冷艳,还必须风骚媚俗。他要扭得起最性感的舞姿,脸上却带着最淡漠勾人的神色。
而蒋雨也必须挣扎,从拒绝到沉迷,再到神魂颠倒,戏得从眼睛里抠出来。
昨天那场武打戏,魏北崴了脚踝。今天又是跳舞又是吊威亚,他估计会累得够呛。但早餐没吃几口,造型师便叫魏北去化妆。
路上遇见蒋雨,正勾着小助理打情骂俏。圈里的脏事儿可太多了,魏北不打算管,也不想看。他匆匆地经过蒋雨,没料到被拉住。
蒋雨凑到魏北跟前小声问,听说以前你是被包养的,什么价格啊。
魏北皱眉甩开他,冷冷地盯着,沉默。
蒋雨大笑几声,说还没开拍呢您就跟我在这儿入戏了。怎么,敢做这事就不敢报价啊。
魏北正要开口,手机又响了。造型师催他,再不过去等会儿赶不上开机。
蒋雨没有不依不饶,魏北转身就走。只是人没走远,蒋雨阴阳怪气地跟小助理说,有些人就爱又当又立。装得真他妈清纯。
剧组人员开始活络,布置场地组装机器。王克奇四处检查,顺道给每人说了早安,再鼓一把劲。
一部好的电影,仅仅靠好的导演、好的演员是不行的。它身后聚集着一群优秀且吃苦耐劳的工作者,每个人每一天的状态,都与能不能拍好息息相关。
王克奇走完一圈,坐在老爷椅上准备演员就位。北麓这面冷得出奇,雪山遥遥而望,巍峨壮丽。他叼着根烟,实在闲不住,又转悠着去了造型师那里。
他倒要看看,今天的狐狸精得多漂亮。
魏北安安静静坐着,闭眼。王克奇伸着脑袋看几眼,不敢看了。他心有余悸地走到一边,差点把烟头嚼烂。
这他妈,这他妈,王克奇想,老子要不是个钢铁直男,谁不想上一回魏北!
年轻人肤白似雪,似能看到皮下血管。画着双燕眉,眉峰那点凸起的弧度带几丝坚毅。双眉合着往后延展的眼尾,自由绵长又柔软。而紧闭的双眼睫毛浓长翘起,密密匝匝,扇子那般。雪粒子小心落在上面,似降落了。
魏北鼻梁挺直,往下是朱红双唇。勾勒出m字唇形,中间那点唇珠何其诱人。
王克奇惊艳半晌,掏出手机果断打给沈南逸。刚接通,王克奇就嚷嚷上了。
“我给你说,老沈。不管你现在什么事儿,赶紧都给我停下别忙活了。”
沈南逸那边正进行杂志访谈,第一期的著述靠他编撰。因电话接通过快,采访者的声音没来得及收住,隐隐从听筒里传来问句:沈老师,请问您是怎么看待“自由表达诉求”与“三观对垒”......
沈南逸让王克奇小声点,又跟采访者说继续。
王导可不管,叽里呱啦说上了。什么你要真打算把魏北交给我,可别管我怎么捧啊。这苗子最迟明年大红大紫,他真的太会了,太吃香了。他的到来绝对会给演艺圈明星圈换个气儿!
老沈啊,魏北要是火起来,可就不那么容易回来了。觊觎他的人,未来得绕地球几十圈!直接秒杀那什么奶茶广告啊。
沈南逸听得耳朵吵,王克奇简直是在磕牙放屁操空心。魏北是否回来、怎么回来,那都是有计划有安排的。无论是谁觊觎着这颗珍珠,都没什么好下场。
他不在意地听着王克奇狂吠,还有模有样地回答采访提问。男人不紧不慢,声音低沉沙哑,毫不逊色烟枪嗓。
王导知道沈南逸在敷衍他,心想这老混蛋也就是不在这儿!要不然看一眼那小东西,铁定拖着人直接在野外给办了!
他的视线又小心投放到魏北身上,年轻人换好戏服,是双面老绣女式斜襟龙袍。红底金丝绣腾龙,下摆为祥云波涛。领襟和衣袖外沿滚着金边,魏北站在那儿,挺着脊梁风姿卓越,不是狐狸精是什么。
“哎!赶紧的赶紧的!换好衣服就去拍摄场地!今天这场野战可得好好拍!尺度要大!人要性感!怎么骚浪怎么来!”
王克奇忽然吼一嗓子,搞得剧组成员连带演员们一脸懵逼。他又眨眨眼,赶紧挥手表示开玩笑的。
而那头沈南逸看不见。
果然,采访者公式化、惹人厌的提问声没了。沈南逸的声线显得格外清晰,“你说今天拍什么。”
王克奇笑到:“唉老沈你好好忙,我这儿忙着拍戏去了。”
沈南逸再问一句:“今天拍什么戏。”
语气有点重了,王克奇憋着一颗幸灾乐祸的心,正色道:“野战嘛,你晓得的。就是那种限制级场面,当着所有人的面,两人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
“可他妈刺激了,听说魏北身材好得不行,今天总算饱眼福。”
沈南逸:“我记得剧本没这出戏。”
王克奇:“临时加的呗。你晓得有时灵感上来了,挡都挡求不住。”
其实对于拍床戏,沈南逸以往从没阻止。魏北有权利决定拍什么戏,哪怕是脱得一丝不挂。那时沈南逸也不在意,因为魏北就在他身边,就抓在他手心里。
可现在,魏北是自由的。
沈南逸说:“掐了。”
王克奇装作听不懂,风大似的喂了两下,大声问:“老沈,你说啥!”
沈南逸戳灭烟头,狠狠地拧在烟灰缸里。
他干脆而武断地说:“这段戏,掐了。”
第三十八章
王克奇说野战不好拍,开个玩笑。但吻戏是真的。
沈南逸嗯一声,手指敲在膝盖上。没有挂电话,没有继续和王克奇搭话。
采访者是个大学实习生,叫何旭宇。他毕恭毕敬地坐在沈南逸对面,年轻人面色红润,脸颊嫩嫩的,看起来像奶酪。眉毛精心修过,一双湿淋淋的眼睛偷偷打量沈南逸。
毫不避讳地说,他是很喜欢这位作家。
高中时他曾读过几本沈南逸的作品,严肃文学有,艳俗小说也有。文字激荡之处,勾得何旭宇情不自禁。他喘着气,面红耳赤地匍匐在那些书籍上。
阅读过的文字化作一团风暴,强大地、蛮横地、粗暴地涤荡过他。这一切都是文字在作祟,使他读过沈南逸的艳俗作品之后,浑身流淌的不再是血水,而是污浊之液。
沈南逸拿着手机不语。何旭宇悄悄打量大宅里的一切,他小心捏着采访笔记,录音笔夹在胸前口袋上。他的眼神顺着沈南逸的裤管往上走,经过弯折的膝盖,再流连于那一处轮廓雄伟的凸起。
何旭宇咽一口唾沫。
“吻戏,吻戏能拍吧。”王克奇小人得志般,笑嘻嘻在那头打趣,“野战你不准,吻戏难不成还是禁忌?”
“我说老沈,现在流行的法式热吻都叫礼仪。礼仪懂吗,就是见到谁都能啵一口,只要对方乐意。”
“别跟我说你要当封建老古董,哦豁。”
沈南逸知道演员职业需要,还没那么蛮不讲理。他拿起烟盒准备再来一根,刚把烟头叼嘴上,打火机已伸到眼前。
抬了眼,顺着打火机向上看,是何旭宇白皙修长的手,再到年轻人微微发红的俏脸。“啪”,火光亮起,沈南逸就着吸两口,点燃烟。
何旭宇高兴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有些激动地在衣服上蹭了蹭手掌。他又坐回去,真诚热烈地看着沈南逸。
王克奇喂了两声,以为是信号不好。
几秒后,沈南逸才给他回复,“吻戏可以拍。”
“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