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千凉不再后退,而是执着蜡烛上前几步,小声道:“大叔,我有打扰到你么?”
那人并未发声,依旧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陆千凉胆子大了,走到岸边将蜡烛放下,仔细端详起这人来。男人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长须与发丝之中月已经掺杂上了几分灰败。干涩的皮肤像是陈年的树皮一般粗粝,带着或大或小的褶皱,一袭青色衣袍也已经半旧了,全身上下,唯有发髻上簪着的那只桃木簪尚且光华油亮。
她伸手去搭在男子的脉腕之上,果然,触手是想象之中的冰冷。饶是如此,那枯树皮一般的皮肤依旧富有弹性,不曾干涩萎缩。
经脉处早已没有脉搏,陆千凉见过死人,只是没有见过这么鲜活的死人。她叹了口气,小声的念了句阿弥陀佛,微微欠了身子作礼,转而翻阅起桌子上的书册来。
桌案上已经积下了厚厚的一层灰尘,砚台之中的墨渍已经干涸,未曾清洗的毛笔笔尖早已经干硬。陈年的墨迹不曾褪色,她以袖子擦净书册上的灰尘阅读起来,这才发现,那本书侧哪里是什么圣贤古籍,乃是面前这人的日记啊。
最后一篇标注的时间是嘉庆四年,距离现在已有三十多年的时间。干枯的宣纸与墨迹都已经陈旧,不论是地上的灰尘还是那人衣衫的款式,都真切的昭示着这本日记上记载的时间并无差错。难道,这个人当真是在三十余年前就已经死了?
怎么可能?他的尸身一点儿不曾腐烂,而且在这夹层中空气不流通,温度甚至会比外界高上一些,他是怎么做到的?
陆千凉樱唇大张,实在接受不了这事实。历代帝王最追求的两项术法一是长生不老,一是尸身不腐,竟在这其貌不扬的男子身上得到了应验。本着对尸体尊敬的心态,她并未上去检查尸体的玄妙,只是阅读起那一本日记。
那字迹不算娟秀,甚至有些杂乱,比划之间铁画银钩力透纸背,一看便是习过武的人,且臂力不俗。日记并不算全面,也不是每日记载,看那日期,勤时三两日写上一篇,懒时甚至月余才写上一篇,一本薄薄的书册,时间跨度竟有十年之久。
这尸身不腐之人完全的激起了陆千凉的兴趣,冥冥之中,她也似有一种感觉,自己多日来的烦恼能在他的身上得到解脱。
密室的矮桌旁,还放置着一只蒲团。她拾起来扑了扑灰,矮身坐下翻阅起那本日记。日记中记载的东西千奇百怪,有自身的感受,有一些对武术医学的猜想,还有许多世人从未设想的医学理论。日记之中,反复提到的一本《凝华子》引起了陆千凉的注意。
纵使是不爱学习很少读书,陆千凉身为天医谷弟子,对大多数的医学经典也是有所涉猎的,可她却从未听说过《凝华子》这本书。
她从桌角上摆放的几本书册中扑了扑,却寻到一侧未曾命名的书册。书册已经完成,扉页未曾题字,却在作者署名的位置处注上了“凝华”二字。难道这男子,是以自己的姓名为书册命名?
陆千凉翻看那本已经完成的书,一页页的翻阅过去,却是禁不住地激动。原来这人乃是天医谷的一名长老,多年前为人疗伤纳毒,救了病人后自己却无计可施。他设计假死,在友人的帮助下躲到了藏书阁第四层寻找活命之法。哪想,那毒不是好解的,他本事习武之人,便将毒纳入到内力之中,果然抑制住了毒性。这本《凝华子》便是他纳毒的心得。
踏遍铁鞋无觅处,陆千凉捧着那册书,一时间竟有些晃不过神儿来。她竟然真的找到了活命的方法,竟这么容易……
“大叔,昔年你因救人一命自身纳毒无药可解,今日我也是如此。你来藏书阁四层寻找解法,我也如此。你藏身于密室之中著书留以传世,近日却被我寻到,可见这是你我二人的缘分啊。今日我身纳剧毒性命危矣,不知能否借大叔的这本书疗毒?我保证,不给外人看,也不给外人说你的存在,定将书册护好,日后归还。”
意料之中的,无人应声。
陆千凉就当他是答应了,拍了拍书册上的灰将书放入怀中,又将他的日记摆放好,端端正正的跪下道:“大叔,我练了您的功夫,却不能拜您为师。您看这样行不行,我给您磕三个头吧。”
言罢,她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响头,摸了摸怀中的书册退出密室,将木板置回原位后,爬回了藏书阁的第四层。
离月早已经在楼下急的团团转,此时正小声唤着她的名字。陆千凉一手护着挎包,一手给第四层楼的门锁落钥,亦小生回应道:“来了来了,我出来了。”
楼下没人,不是第一次做贼,便也没那么紧张了。离月见她走下来,伸手帮她扑了扑身上的灰,问道:“怎么样,找到了么?”
陆千凉引着她的手摸了摸自己胸口的位置,笑道:“应该会管用,回去试一试再说,死马当活马医吧,这么长时间没人来么?”
离月笑:“你生怕别人逮不到你啊,快走吧,你几日没去学堂上课,夫子鼻子都气歪了。”
陆千凉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在心中想想了一下夫子鼻子气歪了的情形,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怀中多了本书册,微微发热,她抚着胸口,不由得想到那位青衣的老者。
几十年的时间,他待在藏书阁的第四层,难道不用吃喝么?他留下这册书,是想传世还是只是记载呢?
多年之后,陆千凉不由得想,年少心急真不是一件好事。若是当年她看完那名男子的日记,若是她在感受到身体变化的时候毅然决然的停止修炼,那么她的人生轨迹会不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会不会再也遇不上那两个人?
会不会,与那个儒雅安静的沈季平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