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并未先到折剑山庄旧址取六十四卦阵的阵图,而是上了后山——折剑山庄众人的埋骨之地。
往年折剑山庄的忌辰,陆千凉都会千里迢迢的回到这个位于离阳王朝边陲的故乡祭拜。昔年大火,人骨经过灼烧早已分辨不出,就连陆千凉自己也认不出哪一具是自己父母的遗骨,便索性将诸人的尸体全部入殓,只立了一块手雕的墓碑。
木质的墓碑上没有多余的字迹,只有一行:“罪女陆千凉谨立。”
那几个字歪歪扭扭的,不是什么名家手迹,却是昔年陆千凉亲自书写,亲自雕刻上去的。她从未学过雕刻绣花之类的精细活,昔年折剑山庄大火,她坐在此处不眠不休的雕了三天,雕的十指都是充血的脓疱才将之雕完。
获罪于朝廷之人是不允许敛骨立碑的,昔年她以为是沈季平怜她,才允她偷偷地敛坟立碑。此时想来,昔年他是否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内疚之情?
京水从马匹上解下自天澜城带来的香烛纸钱,师兄弟三人并肩跪于墓前,将手中的线香插在墓碑前。
昔年折剑山庄获罪,一行人之中除却陆千凉之外,唯有陆千城不在其中,方能免此一劫。而后未过多久,他便被沈季平设计围捕,算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来父母的坟前。
不同于昔年陆千凉的崩溃痛哭,陆千城不可谓不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般的压抑。沈言璟上过了香便不再跪着,将披风往地上一铺随意的盘膝而坐,对陆千凉道:“你先去走走,我同你师傅说几句话。”
陆千凉微微抬头:“你们要说的话,我不能听么?”
沈言璟点了点头:“去吧,先同京水猎些兔子回来,我待会儿过去找你。”
陆千凉看了眼沈言璟,看了眼陆千城,又看了眼沈言璟,随着京水起身离去。
风雪肆虐的雪原空地上,此时只剩下了他二人。沈言璟拍了拍披风的另一侧,解下了腰间的酒壶丢了过去:“喝一口吧。”
陆千城不知他留自己说话是何意,师兄弟二人就这样一跪一坐在师门的坟墓前,久久无言。半晌,陆千城旋开了酒壶的盖子,倾了一大口酒入口中,却只是含着,久久未咽。
他紧紧地皱着眉头,足有好一阵才勉强以手抵着唇将那酒水咽下,不解的望了一眼沈言璟。只见那人优雅的提着酒壶饮了一口,神情恣意同喝开水没什么两样。
山中风大,时而卷起地面上的雪片打在人脸上,刺骨的冰寒。那寒意并不是表面上的冷,而是在骨子里的,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寒。而沈言璟递来的那口烈酒,恰恰盖过了他骨子里的寒意,将之生生压下。
陆千城隐在衣服下的身子瞬间涌出了一层冷汗,他不可置信的望向沈言璟,问道:“这是什么酒?”
“不是什么名贵的珍品,民间再普通不过的酒糟而已。陆千凉昔年落了那个孩子便是因为体寒亏虚,而后的几年都没有调养回来。我料想沈季平是在她的饮食或是日常用品之中掺了寒性毒物,这想法在你身上,果真应验。”
他二人一人一口的分饮了一壶酒,期间再没什么话,酒水饮尽时,二人的身上也涌出了一层薄汗。陆千城焚尽了带来的纸钱,这才同沈言璟并肩坐在屏风上道:“说罢。”
沈言璟黑色广袖垂地,一只三色异瞳的猫儿从袖口处探出头来,好奇的望着身侧的这个中年人。陆千城伸了根手指过去,小黄警惕的看了他一眼,默默地缩回了主人袖中。
山中风雪厚,沈言璟红色的发带为风扬起,墨色长发披散在胸前身后,萧索的宛若山中的一颗老松。
陆千凉与京水早已经走远了,广袖下,他隐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握成拳,终还是道:“先帝大行前留旨,不许我染指兵权。现在京城的城防全都攥在沈季平的手中,简直是固若金汤。我需要有一个人,助我分权。”
“你也知道,我能活着走出京城不容易。”陆千城面不改色道:“沈季平绝对不会放过我,更何况我还是罪臣的身份。”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为你安排一个天衣无缝的假身份,就算是沈季平与朝中官员査出了你的底细也说不出什么。”
沈言璟道:“京城的城防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够撼动的,此番回京,我会想办法替你谋一个远关的职位,匈奴不稳,你我里应外合打出战功后,我助你三年内坐上沈季平下第一的卫将军衔,分权沈季平共筑京都城防。”
“我可以入仕。”陆千城道:“但不是为了卫将军衔,也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富贵荣宠。若有朝一日你我得胜,我要沈季平的命与折剑山庄的沉冤得雪。”
沈言璟笑着摇头:“我算计这些,所为的也不过是这两样东西而已。不过沈季平的命,我要亲自取。”
陆千城未答。沈言璟起身,扑了扑黑衣上的雪沫道:“京城千氏旁支之子,千凉的堂表兄,本王的姻亲自愿捐献重金给朝廷。陛下深感其诚与武艺之强,授正五品车骑将军衔,即日上任。这个身份万无一失,届时你便要去个陆字,改名千城了。”
陆千城亦是起身,拎起了地上的披风递还给他:“如是甚好。”
沈言璟点头,转而向着陆千凉离去的方向走去。陆千城立于原地,突然唤道:“齐王殿下,我还有一个疑问。”
沈言璟转身道:“但说无妨。”
“你是喜欢我妹妹多一点呢,还是喜欢千凉多一些呢?千凉面上坚强,心思却细腻的像个孩子。你……”
“那师兄希望我喜欢谁呢?”沈言璟于风雪之中转身而去,背对着他摆了摆手,叫他不要追过来:“我若是说陆千凉,你就要将千凉带走?”
陆千城未答,只是目送那个身影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陆千凉所说的他不知晓的事情,这个男人,又知晓了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