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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他为什么要杀他呢。

定有什么其他原因。

皇帝亦在向他走来。狂风卷着白雪,红墙于夜色下发黑。宫灯一盏盏绵延至尽头,最后汇成一个点,幽暗。龙袍的明黄跳动,跳跃至倡人眼里。

于是在他眼中、心中,亮了一簇火。

他想,皇上富有万里河山,富有天下苍生,可我只有皇上。

不过想来也无畏,他只有皇上便够。

金钱啊,名利啊,又算得了什么。

他爱他啊。他发了疯地爱他。

魏北的脚印在雪地中一深一浅,密密匝匝的睫毛挡住眼中一半的情绪。时隐时现。愈近,愈看清那人。他眉头微动,不自然地抿了下唇,喉结滚动。肩膀变得有些僵硬。

皇帝的身影似乎停顿几秒,风雪太大,视线模糊,却直观给了倡人信号——他想转身离开。而自尊与骄傲作祟,皇帝始终昂着头,故作镇静地迈步而来。

倡人的衣袍过于繁杂,他有几步走得极其不稳。像内心挣扎着,于是姿态狼狈。

我为什么要杀他。

我想要什么。

近了。只剩几米的距离。

他们对上眼,皇帝却在下一秒闪躲开。

倡人心尖发凉,他几乎要咆哮——

魏北有一瞬出戏,就在那一刻。谁也不知道。

他莫名其妙地想起沈南逸,想起那人给过他若有若无的关爱。

想起那人曾在冬天大雪纷飞时,为他站在吵嚷的广场上,朗诵即兴写作的情诗。

想起那人也会在他半夜胃疼时,起身去做一碗没有味道的米粥。

记忆太可怕。魏北几乎记得所有细节。那些温度,触感,心脏跳动的频率,甚至是沈南逸嘴角上扬的弧度。太真实了,他年少时也以为,自己或多或少遇见了“爱”。

不是常规的爱。只是可以遮风避雨,暂且叫他不用去思及残酷现实的爱。

而那份感情的来源,或许不源于沈南逸本人。

源于他的才华。

有人说:“体贴的男友不一定是灵魂伴侣,反之亦然。”

魏北对此深有体会。

是了。他明白为何倡人在那一瞬起了杀心。爱情这玩意,放在江山面前是笑话,放在风尘倡人眼里,得是命了。他豁出命去爱,豁出一切,疯狂地爱。

哪怕皇帝弃之如敝履,高高在上懒得垂视一眼,也该直言相告,为他存了风骨与颜面。

他要的是清清朗朗,要的是非黑即白。

而不是如此,为何要闪躲,为何要讲那些谎言。

这才是对爱情最大的羞辱。

两人擦肩时,倡人撞过皇帝的肩膀。他高抬下巴,高傲地看着远方,看着宫灯尽头,看着黑白两边的世界,再将视线移向深空。

皇帝说了抱歉,倡人起初罔若未闻。

直到距离再次拉远,魏北才颤颤巍巍地回了首。他眼眶通红,瞧着那逐渐消失的背影。高大的、伟岸的、明黄的。

挚爱的。

雪很大。风卷起衣袍猎猎。

他的眼中,杀意一闪而过。

“卡——!”

半晌,空中忽然爆破一句呐喊。

导演盯着屏幕,手中剧本卷成喇叭。剧组全员沉默,几秒后掌声如雷。

“这他妈、这他妈!”

副导演激动地热泪盈眶,他揉了揉眼,提醒自己不该如此失态。仍旧忍不住握拳、跳起来。

“老子就说你行的!你小子!”

“你们看到没?看到没?有灵啊!他灵得很啊!”

现场喧嚣一片,另一男主早就钻进宽大的羽绒服里取暖。导演喜笑颜开,高声说着收工!工作人员开始拆除机器,热闹是所有人的。也是沸腾大雪、茫茫黑夜,是这无边寂寥的宫城。

而魏北独自一人站在那儿,久久未从戏中脱身。

他红着眼,感觉泪水到眼眶边就结了冰。

所以没有掉下来。

这场戏从后半夜开始,拍到七点左右,天边隐有乍破之感。

魏北穿着沉重繁杂的戏服,从宫墙那头,走到宫墙这头。他一步一脚印,走得很慢。等他到达剧组人员集中地时,脸和手已冻得发白。

演皇帝的叫李谷,年纪稍长,属于没什么志向的男演员。所以这些年名气不温不火,也没作妖。即大家眼中的混口饭吃。

李谷将盒饭递给魏北,两人就蹲在影视城的路边扒饭。热菜顺着食道下去,安慰他的五脏六腑,魏北才从戏里挣脱一点。

“慢点吃,别呛着。”李谷像照顾弟弟,拍拍他的背,“我看你后生可畏啊,再这么坚持下去,迟早熬出头。”

“你看你什么都有,长相,身材,演技。怎就火不了。”

“火不火的,是命。”

魏北咽下食物,朝李谷说:“可能是我什么都演,太‘烂’,又将就。好的导演不愿用。”

“这肯定不是主要原因,我就觉得吧你还缺一个机会而已。”

李谷分析道。

“天时地利人和,才有可能大红大紫。年轻人嘛,也不急。你还有的是时间,那你现在以什么为收入来源?总不能靠着这种三流电影电视剧。”

“我?被人包养啊,偶尔去夜店跳舞。不然怎么活。”

魏北将鸡肉塞进嘴里,咬字倒挺清晰。他甚至不用偷瞄李谷的表情,心知肚明。

李谷晓得圈内那些事儿又乱又淫,却不想魏北说得坦坦荡荡。叫人完全不好指责或嘲讽,更别说瞧不上。是有些风骨。李谷认为他傲,却不是傲慢,不让人讨厌。

“那你以后怎么打算?”

魏北:“以后?还说不上吧。有戏演,就演。没戏演,就去跳舞。”

李谷:“但你总不能指望一辈子被包养,跳艳舞。吃年轻饭的,也就那么几年。你现在又总演些同性向作品,要不就是不入流的成人片。这不行。”

“为什么不行呢。”埋头吃饭的魏北忽然反问,他似青春期的叛逆猛地上来了,“为什么同性作品、成人片,就不能跻身入主流。难道同性恋、成年人,他们就没有欲望和需求。偏好这些作品的人,就无权站在平等的位置上张嘴说话么。”

李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摆摆手,“那也不是,你看我也演啊。只是吧,这只是一种谋生的手段,魏北。”

“我是喜欢女人,但我对同性取向也处于中立态度。很多人都这样,不支持也不反对。”

“不支持也不反对。”

魏北重复这句话。嚼着米饭,又似在咀嚼这七个字。

他轻声一笑,“这种态度,本身就是不平等的。爱无对错,又何来支持与反对。我们要的是平权,是......”

魏北讲到这儿,突然住嘴。他其实明白沈南逸当年跟他讲:有些梦想要埋在心里,人与人是无法感情互通的。不要对别人说。

“是我瞎扯淡。”魏北不知想起什么,接着扒几口饭,含糊地告诉李谷,“您就当我拍戏拍傻逼了,别往心里去。”

李谷满头雾水地看他盖上盒子,起身提了提裤子。漂亮的、年轻的男人无所谓般耸肩,去丢垃圾。

李谷耳边依然回荡着副导演的呐喊——他灵得很!

李谷似乎有点明白了。

这天收工时,已近八点。

魏北接了个电话,是魏囡打来的。

魏囡如今十岁,五官长得开一些,更清秀。那双黑漆漆、纯洁的眼睛依然闪亮。一尘不染。

“哥哥,哥哥。”

“嗯,我在。哥刚拍完戏,囡囡是不是起床了。”

魏北声音温柔,表情也温柔。

“起床有一会儿啦,哥哥。护士姐姐不在,我问你一个问题哦。”魏囡说。

魏北笑:“嗯,你讲。”

然后魏囡问了。

魏北却忽然僵在原地。

很多年后,魏北仍记得那天夜戏。他演得很好,雪很大,宫墙很红,夜色很黑。

唯有宫灯不亮。似他前二十二年未曾明亮过的人生。

盈盈絮絮的雪片裹在罡风里,像从天上倾倒下万吨精盐。太多太多,所以落在舌尖发苦。

魏北记得那场戏,他与皇帝擦肩而过后,始终以发红的眼睛盯着天幕。

瞧这大雪,到底是落了个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还是落得他人生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不好说。

魏囡问:哥哥。什么是强奸犯啊。

为什么昨天听别人说,有的人犯了错,却可以不受惩罚呢。

魏北收紧捏住手机的五指。

也不好说。

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