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位姨娘拿起桌上盒子里的蒌叶,包上槟榔和甘密,放进嘴里嚼出红色的液汁来,再重重地“呸”了一声。
男宾这边,大家来到会客厅,除了简家父子和两位舅老爷,会客厅里已经站了一个林育政在那儿研究墙上的一副山水画,见到贵客,他展颜露出商业式的微笑来。
两位舅老爷望向简旌,“这位是?”
“这位是我的秘书,林育政,也是我的得力助手啊。”简旌介绍到。
“噢,年轻有为,年轻有为。”
立刻就把简行严比了下去。
主客纷纷在沙发上落座,聊起生意场的事,简行严听得是头昏脑涨,别过脸去看甘小栗,却见角落里的甘小栗苦着一张脸,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这时又有几位宾客陆续到来,章亭会馆来了白十九公和几个简旌的支持者,一进来就恭喜简旌当上会馆主席,两位舅老爷这才突然记起似的,其中一个对简旌说:“原来妹夫新近当上了你们福建会馆的主席,恭喜恭喜,祝你财运亨通!哎,我们平时没什么机会参与这样的组织,实在是羡慕!”
“我们也是一群人报团取暖,去国离家的,不得已为之,不像大哥、二哥,身为皇家华人,有英国政府做靠山,我才该羡慕。”简旌这个马屁拍到位,对方正愁没有机会炫耀自己向英皇宣誓效忠的事。
过了一会儿王富贵进来向主人家通传说,《槟榔晨报》的张主编和肖记者来了。
宾客们奇怪,“怎么今天这样的私人宴会还有新闻界的朋友来?”
简旌解释:“这位张主编之前在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学当教授,而且还是日本驻上海总领事高薪聘请的顾问,专门来到南洋考察我们这儿的华侨社会。他与小儿行严有些投缘,闲暇时间会给行严辅导辅导功课。”
原来张靖苏是日本人顾问的事在槟榔屿并不是什么秘密?甘小栗眉头紧皱,那他为什么还要在报纸上说日本军队的坏话?他没想明白,只见张靖苏和肖海已经并排地走进来了。
张靖苏远远听到简旌在众人面前吹嘘了一通,知道自己和黑田的关系早晚会在槟榔屿传开,但他不太想在这上面大做文章,只好装作不知情,和众人做自我介绍时单说自己是《槟榔晨报》的主编。
在他旁边的肖海是第一次进简府,气派的装潢叫他的眼睛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在失礼的边缘拼命大饱眼福,正在偷偷左顾右盼的时候,听到主人对自己说:
“多谢肖记者前阵子替行严解围,今日一定要让行严多敬你几杯!”
原来是为酒吧里丧门坚找茬那件事,福尔摩斯·肖说:“年轻人之间,本该仗义相助,不必言谢,都是应该的,应该的。”说着朝简行严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
被他的活泼所感染,会客厅里的气氛也渐渐的放松了。甘小栗给大家倒了一轮茶,张靖苏望着甘小栗一副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依依不舍地把视线拉回茶杯,见到茶杯里竖直的悬着一根茶叶梗,是什么样的好运要来?
结果甘小栗被爱莎嬷嬷叫去厨房帮忙,出去的时候肖海冲他做鬼脸,张靖苏也在看他,他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地走了出去。
临时厨房搭在后院天井中,粗壮的方柱支起一个巨大的雨棚,是地道的峇峇娘惹式厨房,里头正忙得热火朝天。爱莎嬷嬷把甘小栗领到这儿,递给他一个小石臼让他捣香料。
甘小栗听闻娘惹菜要用到不下十几种香料,看着手里红红绿绿的一碗,打了个喷嚏。
“哎哟我的乖乖,你小心点,别把口水喷进去了。”
“是你啊!”甘小栗蹲在地上边捣香料边说。
那名扬州女佣蹲到他旁边,凑近压低声音说:“记住啦,别说出去啊。”
“放心吧,不会说的。”甘小栗心头翻起阵阵苦涩。
“不说就好。荣叔走得怪怪的,老爷夫人都不准我们私下议论。”
“那你还……”
“我是看在我俩都是新客的份上。”她的头埋在自己的臂弯当中,好像陷入了回忆。
“荣叔也是新客吗?”甘小栗问。
“嗯,”女佣喃喃道,“他跟我们是一样的。”
此刻张靖苏也走到厨房这边,喊了一声“甘小栗。”
扬州女佣看到一个陌生的带着几分冷冰冰的男子走了过来,立刻跳开,而甘小栗捣着香料,正眼瞧也不瞧。
“甘小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张靖苏带着质问的口吻杵在他面前。
明明是面对面,两人中间还隔了一个“沉默”。
过了一会儿张靖苏看到甘小栗的眼里滚出大颗的泪珠,“你——男儿有泪不轻弹啊!”
甘小栗嚎啕一声:“香料好辣!”
香料的冲劲让他暂时抛开了阚荣房里的蓝布褂子,涕泪交流地乱捣一气,臼中的香料洒了大半,张靖苏就站在一旁无声地看着,完全不想插手的样子。虽然模样瞅着只有十四五,可实际年纪也有十七八,这个年纪上有负责任的父母都会开始张罗亲事了,而这人还像个拖鼻涕的小鬼——再看看,可不真的拖着一条鼻涕吗?张靖苏本来带着埋怨,他听说姓周桥失火,第二天急忙就打听甘小栗的安危,寻了一圈得知已经全须全尾的去了简家,自己百忙一场。可现在看看蹲在地上和一碗香料单打独斗的甘小栗,他又什么情绪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