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下意识的行为,但霍染因似乎从这一施加的力道中汲取到了更多的勇气,猛地一抬脚步,跨入室内。接着霍染因说:“没事,这里也不全是可怕的记忆。”
确实不全是,也有些时候,父亲带着善意摩挲他的脑袋,为他的成绩开怀大笑。
有些时候。
卧室里的柜子比书房还少,只是开了几个,纪询就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发现相册,有两本相册,一本大的,一本小的。都是灰色封面,看着是一套买下来的。
纪询先翻开大本相册,里头是一张张精心排列,黏贴在卡其色内页上的旧照片。
霍染因父亲的,霍染因母亲的,以及小时候的霍染因的。
这是纪询第一次看见霍染因的父亲与母亲。
脑海中狰狞模糊的形象具体起来了。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霍染因的父亲许成章,带着金丝边的眼镜,梳着三七分的头发,头上打有发蜡,显得油光发亮,一丝不苟,他身上穿着是四件套的西装,西装上的每颗扣子都扣住了,同那根根服帖的头发般一丝不苟。
他坐在一把西洋椅子的扶手上,单手扶住坐在椅子里的女人,霍染因的妈妈,霍栖语的肩膀上。他专注而热烈的看着镜头,透过照片,都能感觉到他喷薄欲出的期待。
霍栖语是个毫无疑问的美人。
个子娇小,面容清丽,穿着一身蕾丝连衣裙,脚下是镂空白皮鞋,坐在椅子里的时候,浑然像个精心装扮的洋娃娃,一双鹿似的圆眼,水盈盈的,在朝下的细眉衬托中,似乎随时能流出悲伤的泪来。这个低落的娃娃,蕾丝越多,越缀着晾着她层层叠叠的忧郁。相较许成章的专注,她就显得有些魂游天外了。
她含雾的圆眼,似乎对着镜头,又似乎没有,那氤氲的雾气可以看成是悲伤,但也许,同样可以看成是潮湿的冰凉。
这张照片是扉页照。
照片下边,有人用钢笔写了:
“1989年11月,和妻摄于白玉照相馆。”
霍染因的生日是五月二十三。
纪询想。
这个时候,应该已经……他着重看了眼霍栖语还未显怀的肚子,接着又往下翻,这个相册应该是许成章在打理,有很多他和霍栖语的照片,都被精心整理与黏贴,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坐着不言不动的娃娃,似乎也能绽出些许笑容,在阳光中释放年轻的生命。
然而与这些相对的,是几乎没有出现在相簿中的霍染因。
那时候霍染因是什么状态,过得如何?便也无从得知。
纪询翻了一会,两人以外的照片开始变多,婚姻婚姻,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像树木的生长,总会蔓延出越来越多的枝枝蔓蔓,有些婚姻的枝枝蔓蔓是健康的,翠绿的,招展着蓬勃生机的;而另外一些,就是枯萎的,长得越大,越缺乏营养,越蛀越空,到了最后,也就剩下一截枯木,衰朽半生。
纪询又翻开小的相册。
小的相册,不再是夫妻间的家庭相册,而是许成章个人的人生相册,里头有他小时候的照片,他的家乡照片……以及突然出现的一处空缺。
一张原本被黏在此处的照片被撕掉了。
撕得粗暴,让相簿原本的内页,都被撕出一道裂口,甚至殃及了临近的照片。
还有原本写在这块位置底下的一行字,也被用黑色水笔重重涂画抹去。
纪询若有所思地望了一会这个地方,接着将这本相册后半部分快速翻过,看还有没有类似的照片被撕去的情况。
还有一两处。
这一两处照片下的文字也被涂抹掉了,但没有像第一处那样涂抹得这么彻底。
透过胡乱划去的横线,纪询辨别藏在底下的文字。
“1981年,霞珠中学毕业照。”
“文成虎是霞珠县人。”霍染因闭着眼睛,“我记起来了,我爸爸,许成章,也是霞珠县人。”
一个藏在越来越密切的联系下的可能性,似乎呼之欲出……
纪询又翻回被涂抹得最彻底的那处空缺,将这页竖起来,拿指腹在被涂黑部分的内页背面细细摸索,他慢慢念出自己摸到的文字:
“1991年,和友成虎摄于……”
后面不用再摸了。
“和友成虎”
文成虎。
文成虎和许成章是好友。
“他为什么要将这张照片撕掉?”
是啊,许成章为什么要将自己和朋友的照片愤怒地撕去?
“文成虎尸体上消失的生殖器……”
如果真如副队的猜测,是出于男女关系才被割去,那么文成虎会是……
强奸霍栖语的凶犯之一吗?
纪询和霍染因再度看向相册。
照片里,原本忧郁漠然的霍栖语已然露出欢欣的神态。
似乎在许成章的精心照料之下,在这个令霍栖语心满意足的婚姻之中,被风雨摧折的花朵又在爱情的滋养下再度娇艳芬芳。
呼之欲出的猜测,翻出答案。
如果文成虎强奸了霍栖语,那么恐怕,拥有杀死文成虎最大动机的,毫无疑问是——
许成章!
第一九一章 y染色体
当这个名字出现在纪询的脑海中的时候,仿佛有个重重的音符,从天空落下,落到底,再被极力拉长。
于是这沉重悲哀的声音,便长久地压抑在胸口上方。
迟滞片刻后,纪询看了眼霍染因。白日的光穿透窗户的栏杆,在霍染因脸颊上留下晦涩斑驳的棋盘格纹阴影,这种阴影仿佛是种具有生命的灰翳,正伴着霍染因的呼吸起伏流转。
“这是空想推理,其实没什么切实的证据依据。”纪询开了口,打破胶黏重叠到仿佛都变出重量的空气,“不能由此作出推断……”
“嗯。”霍染因轻轻应了一声。
刑警队长看着相簿,手指按上被涂抹掉的文字,可眼神变得悠远,他似乎在回忆……回忆什么呢?回忆那具此刻正摆在琴市警局法医鉴定室中的尸体吗?
那具膨胀的,褐色的,失去了呼吸和生命还被锁在泥塑的雕像中一二十年的恐怖躯体吗?
那是他的血脉源头,生身之父吗?
“有个办法。”霍染因忽然说。
“其实不着急……”纪询试图打断对方。
“有个办法。”但霍染因说下去,他并不疾言厉色,正是这种平静中的坚持,显现出了他的冷酷和镇静,“有个捷径。想要知道案子的脉络——想要知道文成虎究竟是不是我父亲,做亲子鉴定就行了。”
“但文成虎已经死了。”纪询叹气,“尸体上的活性细胞不容易提取,再加上尸体封存在警局里头,你总不可能为了这件事知法犯法,盗窃证物吧?”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他相信霍染因有自己的操守,无论再想知道真相,都不会用违法手段去谋得结果。
霍染因看了纪询一眼。
他微微笑了下,宛若冰雪雕就般的笑容,里头夹杂几缕讽刺:
“纪询,来自父系的y染色体是恒定不变的,如果我和文成虎是父子,那么我和文成虎的哥哥与弟弟的y染色体同样一致——这证明我是这个家族的家庭成员,想必也能曲线证明我和文成虎的实际亲缘关系。”
“这种常识性的问题,纪询,”霍染因问,“你真的不知道吗?”
“人少知道一点,才更快乐一些。”纪询说。
“可是相比快乐,我更想要真相。”霍染因回答。
“果然是你。”纪询叹了口气。
还能怎么办呢?这就是霍染因。
想要知道真相,总有知道的办法。这点事情,不用通过警局和赵雾,纪询和霍染因自己也能简单搞定。首先是打电话给文美花。
文美花在昨天来警局做口供的时候,提到了个关键性的证词“他弟跟他住过一段时间”。这个弟弟,指的不是文成虎的哥哥文成龙,而是文家最小的弟弟,文成豹。
想要在这么多年后,知道更多的关于文成虎的消息,找文成豹,恐怕是最好的选择。
联络文成豹,也有理所当然的借口,就说关于文成虎的案情相关需要询问。
“上午都来问过了,怎么现在还来问一次?”文成豹给纪询和霍染因开门的时候,脸上带着颇为浓郁的疑惑。
纪询和霍染因则打量着这个人。
这人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住着不错的小区,房间里的装修也跟着能看出些档次。
相应的,身材也跟着“还不错”式的横向发展,从肩膀到腿部,全没有胸、腰、臀,看上去就是个平平直直长方形,再在长方形上安个圆球当脑袋,带着些活灵活现的好玩之意。
“我们是省局专案组的。”纪询随口诌了个理由,“案子见报,社会影响恶劣,上头责令限期破案,不止我们,接下去还有其他人来,你这几天可能会被反复询问。”
文成豹闻言释然,又看了霍染因的警察证确认之后,再没有任何其他疑问。
他叹了口气:“我哥也是可怜……”
说着,请纪询和霍染因进入家中客厅坐下喝茶。
霍染因神色淡淡,拒绝了茶水,目光只盯在文成豹脸上。
那委实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一双浓墨重彩的眉毛底下,是宛如蛤蟆般宽阔的眼距,再到下边,一个扁平的鼻子,和一张肥厚的猪肝色嘴唇,皮肤倒是白的,白白的,随着行动颠颠儿,让人想到五花肉中腻腻的那一层肥。
兄弟的长相多少相近。
文成豹的容貌和法医室的尸体的轮廓,依稀能看出相似之处,看得久了,更像是那具尸体死而复生,活在了文成豹身上。
白色,肤色。
肤色是显性基因还是隐性基因?
初中时的生物课大抵教过这个,但这时忽然想不起来了,是忘记了吗?
也许不是,是情绪的恐惧引发了大脑的警报,于是通向记忆殿堂的那扇门被轻轻掩去,徒劳地拖延着时间……
“哎呀,不好意思。”纪询突然说。
“没事没事。”文成豹道。
霍染因眼睫轻颤,盯着文成豹面孔的眼珠动一下,转到纪询身上。纪询刚才吃了桌子上的两颗糖,正把糖纸往垃圾桶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