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夫跺脚道:“人各有志,不必管他们!”
那两人却已经快要出了厅,其中王大夫心有余悸地说道:“我们要还留下,染了这症就全完了!留下来等死吗?”
病人们听见,呼啦啦站起许多人:“这是什么话?”
这时侯那吐血的大夫已经慢慢地停止了挣扎,朱大夫悲痛地呼唤:“裘先生?裘先生没了……这可怎么办!”声音极其无助。
门口的王大夫闻言止步,竟道:“你也看见了,这病发的这么快,而女太医显然也是这个症状,连她都无法自保,何况是我们?”
有几个病人胆战心惊:“那我们呢?”
王大夫道:“我尚且自身难保,怎么能管得了别人?或者……你们最好也别撑在这里,这种鼠疫,也分轻和重的,死了的裘先生就是咳血的重症,发作快死的也快,你们之中若是出现一个这样的,就都跑不了了!”
“那我们该回家去?”有人疑惑地问:“但是杨侍医让我们留在这里。”
“杨侍医自己都病的不知怎么样了,那位杨太医都去给她看了,现在大夫也要走,谁还管我们?”
“是啊,不如还是走吧,自己管自己……”
眼见有人开始往门口去,还有许多人似乎不太清楚发生什么,有的见他们要走,就也站起来似乎要跟上,还有的则没反应过来似的仍没有动。
正在此时,有个声音道:“不行,大家不能走!”
众人都愣住,看向那说话的人,却见是个脸容清癯的中年人。
他站起身来,咳嗽了两声,道:“如今杨侍医病倒了,尚且不知如何,我们就该在这里好好地等着,祈念她无事,而不该去生事!如今若贸然走了,岂不是白费了杨侍医先前的心血?”
他的声音不高,但大家都听得很清楚。
有人认出来这是徐先生,是南外城这里教书的——也正是当初杨仪所救的那个患了喉痹的徐先生之子。
这一下,众人的脚步又逐渐停了。
门口王大夫见状道:“倘若大家走了,也未尝不是对杨侍医不好,她正是因为在这里殚精竭虑的,才操劳染病。哼,叫我说……大家就该先回去,让她好生休养。”
徐先生匪夷所思:“王大夫,你这是什么意思?一派邪说歪理,这可不是杨侍医的本意。”
王大夫环顾众人,道:“我也是为了大家着想,你既然不听就算了。”
“真为大家着想,就该让大家在这里安分守己的……”徐先生看看王大夫,又看看地上死去的裘大夫,疑惑地说道:“之前付老都尉说过,有敌国的细作在团练营里出现过,甚至还想煽动大家冲出团练营……你……”
他毕竟是个读书之人,瞪着王大夫道:“你现在做的跟敌国细作有什么区别?”
王大夫脸色发白,惊愕道:“我是好意,你不要红口白牙地污蔑人!”
两人说到这里,跟王大夫站的近的那人拉拉他的袖子:“别多话,赶紧走就是了!”
而其他原本心生恐惧准备听话离开的病者,听见“细作”两个字,都停住了脚步,震惊地看着王大夫。
就在王大夫想要一走了之,忽然又有一个人跳起来,说道:“你站住!”
徐先生跟众人转头看去,却也是个熟人,正是之前被杨仪治好了的倪老大。
倪老大瞪着门口的王大夫道:“我看徐先生说的对!你这人不怀好意!这个时候挑唆大家走是什么意思?你这分明是在拆杨侍医的台,你……你到底是不是细作?!”
王大夫原本还算从容,这会儿脸上涨红:“胡说八道!”
他身边另一个钱大夫却忙道:“不不,大家不要冲动!王大夫怎么会是细作?”
徐先生刚要开口,又咳嗽起来。
门外乡勇们听见动静,也忙来查看如何,倪老大不由分说,指着那王大夫道:“这是个细作,快把他抓起来!”
乡勇们不明所以,王大夫则怒道:“少污蔑好人!”
“不要动手!”出声的却是朱大夫,他看向徐先生:“这正是用医者的时候,这会儿只凭三言两语就把人抓了,传了出去,试问哪个大夫还敢再来呢?”
徐先生听了这话有些道理,便道:“说的是,不如等稍后安定下来,请杨太医做主。”
那王大夫悻悻道:“真是……好人难当!”他还想走,却给乡勇拦住不许离开。
此刻付逍返回,询问何事。
众人一看,都偃旗息鼓。
有乡勇入内,把裘先生的尸首裹住,向外运出。
大家都安静下来,看向那被白布裹起来的尸首,这裘先生倒是个和气而尽责的大夫,听说是主动来的,没想到竟舍身成仁了。
倪老大喃喃道:“前一刻还好好地,怎么一点儿征兆都没有,这病真这么可怕吗?说没就没了?”
“是啊,要不是极厉害的,为何连杨侍医都……”徐先生叹了口气。
付逍在旁听着,若有所思。
他抬头看着裘先生的尸首,忽然道:“等等。”
这时侯裘先生的尸首已经被带到了厅门口,倪老大道:“怎么了老都尉?”
付逍盯着那尸首,正欲走过去细看,院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像是有很多人到了。
一个乡勇跑进来,说道:“了不得了,听说端王殿下到了……还有太医院的什么院首之类的,还有宫内跟巡检司的两位……总之都是来头很大了不得的大人物!”
猛然看到那尸首,忙道:“这这又是谁死了?先别往外送,这时侯正进来了呢!”
厅中众人闻言,呆若木鸡:“端王殿下?太医院的院首大人?”竟都是无法想象的人物。
此刻,林琅跟俞星臣急向院中而来。
付逍还罢了,只仍镇在这里。孙保长得知消息,却只恨自己没有长八条腿!
林琅上台阶的时候,正杨佑维在吩咐把药拿去熬。
“用什么药?”林琅还没进门先扬声问。
杨佑维素来礼数不缺,但此刻全顾不上:“升麻鳖甲汤,仪儿昏迷之前提过这一味药。”
林琅已经进了门,抬头,就见杨仪躺在榻上,薛放就在旁边握着她的手。
他先走到床前,端详脸色,诊脉:“升麻鳖甲汤有无增减。”
“并没有,一如《金匮要略》所载。”
林琅拧眉,盯着杨仪有点儿微青的脸色,道:“升麻多加一两。”
杨佑维震惊,脱口说道:“这如何使得?升麻本就小毒,此刻用已经是因为仪儿提起……但仪儿的身体如此虚弱,再多用此物,岂不更大损了?”
这是他第一次质疑林院首。
因为升麻过于厉害,自古用药不超过三两,如今竟给杨仪用如此重……杨佑维只担心杨仪能不能受得住。
林琅沉声道:“正是因为杨仪的身体弱禁不起,所以要尽快阻断热毒入肺,以她的情况,升麻重用,只会叫她身体不适,热毒进肺却再难根除,但这会儿正是以毒攻毒的时候!不下猛药,不能除尽瘟毒,便无法保她周全!”
门口一个声音道:“大公子,就按照林院首说的做吧。”
是俞星臣。
杨佑维咬牙,鬼使神差地竟看向薛放。
薛放看看林琅,又看向俞星臣,一点头。
杨佑维见林琅到了,这里用不着自己,何况他已经快要不能呼吸了,便忙出来看人熬药。
林琅跟蔺汀兰在床边,俞星臣却站在门口。
望着榻上她发青的脸色,俞星臣有一种感觉,好像杨仪再也醒不来似的。
在事情发生之前,他不知道自己竟会这么的……难受。
是一种不肯面对事实,也无论如何不愿意接受的难受,但却无力回天一般。
此刻她就在眼前,他却不敢再上前一步。
他的魂魄都仿佛还没有归位,因为在巡检司被灵枢那一句禀告,现在尚且散乱的不知所踪。
除非她能好端端地醒来吧?
俞星臣看看杨仪,又看向薛放,以及林琅跟蔺汀兰。
他转身要下台阶。灵枢忙扶住了。
俞星臣无意识地往前,半晌才想起:“大公子还需要什么药,你去问明白,拿令牌速去城门口告知王爷。”
小甘跟小连站在廊下,听见这句,小甘忙道:“俞大人,倘若有鲜芦根也要一些,姑娘之前要用,只是此处不可得。”
俞星臣淡淡道:“听见了么?”
灵枢道:“大人……”他不放心留俞星臣一个人在这里,这还是生平头一回,看着大人如此失态,直到此刻还魂不守舍。
“去吧。”俞星臣摆手。
日影落在脸上,仿佛有些许刺痛。
俞星臣有些恍惚不真之感。
回头,他看向敞开的门,恍惚中,他竟看见杨仪从门内走了出来。
一身寻常衣裙,乌黑鬓发,约略簪着一簇淡色的绢花。
她温声:“这瘟疫闹的凶,三爷出去务要留意……见生人最好蒙着脸。”
俞星臣不置可否,心里觉着这话有几分好笑,他想不出那蒙脸盖头的去见官长、属下,会是什么情形。
杨仪却没在意,似乎早料到他未必肯听。
自顾自地她说道:“我在三爷的荷包里放了两颗避瘟丹,两颗清心丸,若觉着不适、或者去人多地方,可以含一颗,若觉着闷,还有梅苏丸。对了,这个……”
她袖子里拿出一个不算很精致的香囊:“这里有些药草,多多少少可以辟邪去瘟,但也还是带着吧?”
他不是很喜欢这种东西,但还是多问了一句:“你做的?”
杨仪垂眸道:“我的女红确实拿不出手。不过胜在药草是有用的,三爷若不喜欢,我去叫他们绣个好的另外装了……”
她的语气太委曲求全。俞星臣不能拒绝,道:“不用,就这个吧。”
杨仪似乎显得有些高兴,忙亲自给他系在了腰带上。
整理妥当后,她仿佛觉着满意,望着俞星臣要走,杨仪道:“三爷,还有一件事……”
俞星臣回头。
杨仪道:“我听说,父亲跟大哥哥,最近为了瘟疫的事情忙的厉害,我想……回府里去看看……”
俞星臣皱皱眉,旋即淡声道:“你也知道这会儿外头乱,别往外跑了,好生呆在府里就行。”
杨仪的脸色似乎有些失望,那薄樱色的唇动了动,却没有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