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能好好背书了?”
“……能!”
这次师尊的深情厚望不仅感动了上苍也感动了爱徒,整第一卷 定魂注背得是熟练无匹,中间虽有数次磕巴,但一个错都没犯,仿佛昨晚荷塘里的二百只青蛙重现人间。直到宫惟背完最后一个字,徐霜策终于唔了声道:
“这次尚可。”
何止是尚可,对“向小园”来说简直是超水平发挥了。宫惟想起上辈子自己被他教写字,不论后来写得再好,得到的都是冷冰冰一句“尚可”,不由心想徐大佬夸人还是这么吝啬,必然是小心眼吧。
他微微睁大眼睛看着徐霜策,却见徐宗主沉吟片刻,似乎在迟疑什么。
“罢了。”他最终没说什么,只一摆手道:“去玩吧。”
宫惟心头掠过一丝微妙的异样,但他也说不清那是否就是人们所说的失望,于是低头应了个“是”,起身倒退数步,又恭恭敬敬道了句:“师兄我走啦。”然后才掉头轻快地出了大殿。
风从远处而来,卷着几点绯红桃瓣,掠过巍峨如仙境般的璇玑殿。
少年轻巧地跃过门槛,他背着手,衣袖在徐霜策专注的瞳底扬起一道弧度,随即隐没在了白玉长阶尽头。
大殿内静默半晌,温修阳盯着自己脚下的地面,全身肌肉紧绷如弓,突然听见前方徐霜策淡淡道:
“修阳。”
“……是。”
“我看你似乎有话要说?”
殿外的风声不知何时静止了,温修阳感觉咽喉如同被无形的铁丝揪紧,半晌才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道:“……回禀宗主,弟子无话要说。”
“是么?”
每一秒都漫长得像是永无尽头,温修阳背后的衣物被汗水一丝丝渗透。不知过了多久,徐霜策的声音终于再次从他头顶响了起来,一字一句缓慢清晰:
“那我再赐你一枚玉佩,下次务必小心,不要再摔碎了。”
那口窒息的气终于从温修阳咽喉里猛然松了出来,但所幸被他屈膝“咚!”一声闷响盖了过去,颤声道:“谢宗主!”
·
咚!
一枚石子在水面打了三个漂,完美荡开一圈涟漪。
宫惟是个实诚人,徐霜策让他自己去玩,他就真去玩儿了——不玩难道回去继续背那要命的定魂注不成?
璇玑殿大得可怕,上辈子他从没机会进来好好逛过,知道今天才发现它的内殿部分简直是座建筑群,亭台楼阁、轩榭廊坊全都有;历代沧阳宗主都不轻易入世,常年高居于山巅上也没事干,估计就整天琢磨着搞建筑设计了。
他一路走一路逛,直晃荡了大半日才走到建筑群尽头,更远便是深深的山涧。一道栈桥链接天堑,通向另一端广袤无人的山脉,宫惟正打算原路折返回去,突然脚步一顿。
远处淡蓝色的群山中,隐约现出一道琉璃瓦白银飞檐,竟然还有建筑。
宫惟从不知道沧阳宗那么远的荒山中竟然还藏着宫殿,而且与徐霜策的居所遥相正对,隐隐呈现出匹配之势。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历代宗主的陵寝,当即好奇心大起,心说我只知道徐霜策活着的时候住什么样房子,还没见过他死以后要睡什么样的墓,眼瞅周围空旷无人,便踮手踮脚地走上了栈桥。
他步伐远比一般人轻快,蹦蹦跳跳地走了大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座巨大的宫殿坐落在枯林掩映中,三面飞檐,龙钩凤滴,一望无际的白银拱顶在晦暗天穹下,越发静寂华美,却有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殿门虚掩着,像是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了,周围山林安静得一声鸟啼都不闻。
宫惟背着手,仰头打量这座宫殿,心中陡然涌起一丝怪异的感觉。
这座建筑不像阴宅,但它的制式太压抑了,仿佛建造者想用它来死死地镇压住什么。
是哪一任宗主在此立殿的?
想用它来做什么呢?
他轻轻走上台阶,伸手推开殿门,一股轻风随之拂进殿内,将层层叠叠的绯色轻纱漫卷而起,犹如刹那盛开了无边的桃花。
宽阔的桐木地板向远处延伸,尽头是巨大鲸骨隔成的十二扇屏门,此刻正敞开着。
宫惟在屏门前站住了脚步,四下打量半晌,觉得似乎有哪里违和,但又说不上来。
他见过徐霜策睡的床,四方宽敞、又硬又平,就像其主人的性格一样严苛又冷硬;但这间内室却高床软枕,轻纱掩映,青玉案上摆着笔架宣纸,博古架上陈设着各色玩器,琳琅满目极富趣味,与徐霜策的风格大相径庭。象牙白的墙壁上还装裱着一套十二幅古画,乃是玄门弟子开蒙时人人都听过的道经传说故事,“鬼太子迎亲图”。
这套图明显已经有年头了,整体都已经褪色泛黄,宫惟的目光落在中间第八幅上,眼皮突然一跳。
那图上画的是一头火红的小狐狸吹唢呐,憨态可掬,活灵活现,任谁见了都倍觉可爱。但画卷下角却突兀地喷溅上了什么痕迹,星星点点,已经随着岁月流逝而褪成了暗红。
那是咳上去的一口血。
宫惟疑惑地站在那里,眼角余光突然一动,不寒而栗地看见了另一样东西——
那张图下的青玉案上,端端正正供着一把无比眼熟的短刀,刀锋至今淬着幽蓝色细碎的光芒。
是十六年前升仙台上没能杀死徐霜策的那把匕首!
大乘境宗师百毒不侵,唯独数十年前伏鬼门所创造的《密通阴阳混沌大法咒》,开篇就记载了一种专门炼制九重黄泉水的奇法,称为阴间圣药,对大乘期修士来说却是世间唯一见血封灵脉的剧毒。
伏鬼门早已被剿灭,其邪门禁术也被永久封存,但宫惟却是一支笔默写过所有卷宗的人。当年他用这黄泉剧毒刺杀徐霜策未果,其后匕首不知所踪,原本以为它早已被应恺永久封存在了仙盟懲舒宫,谁料今天竟然猝不及防又看见了它。
这把至凶之刃,为何会在这里?
寒意从心底窜起,宫惟退后半步,猛地抬眼张望四周,终于发现了违和之处到底在哪。
——这殿中房梁、屏门、窗棂、乃至于卧榻上都雕刻着不明显的花纹,定睛一看却不是寻常装饰,而是禁咒符图,其数量之密、法力之深都堪称前所未有,一旦所有禁咒同时发动,连大罗金仙都能被困死在这里。
这大殿不是阴宅,是一座巨大的囚笼!
“谁在殿中?!”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喝问,宫惟觅声回头——此地竟然有人!
他略一思忖,没有吭声,略向墙角让了两步。门外那声音没听见回答,再开口时陡然严厉起来:“山下阵法已破,是否有人进了殿中?”
“……”
“此乃宗门重地,给我出来!”
宫惟心内惊疑,定在原地尚未动作,只见一道剑光唰然穿透窗棂间隙,迅猛劲疾无比,直向他面门斩来!
宫惟飞身骤退,那道剑光却如闪电般紧追不舍,转瞬逼出数丈。殿门已近在身后,宫惟眉头微跳,二指并拢捏住剑光,那毒蛇般的锋芒在指间仿佛突然被拔掉了毒牙,随即被他一绕——
狠厉的锋芒在那一绕间,便贴着他的手腕化为乌有。
紧接着轰一声殿门被撞开,宫惟毫不挣扎,当着来人的面直接顺台阶滚了下去。
“什么人?!”
宫惟刚仰天栽倒在地,便被一把剑锋指住了鼻端。
来者是个神情凌厉的年轻人,白衣银甲、银冠束发,与温修阳同样装束,显然也是徐霜策钦点的八名守殿弟子之一。年纪看着比温修阳略小两岁,长相非常端正,只是脸色青白发灰,脖颈、手背处蓝紫色血管暴突,明显是寒气深重尚未恢复的原因。
宫惟想起他是谁了,变戏法般脸色一变,激动而亲切地:
“鸡兄!”
“……”
“你认不出师弟我了吗,鸡兄?!”
“………………”
温修阳排行最末的亲师弟、玄门中号称“盛煞星”、前世被宫院长亲笔贴条在脑门上的小棺材瓤子——盛博,昨天才从寒山狱里被放出来,浑然不知自己只是被杀给猴看的那只鸡。
他一脸空白瞪着宫惟,半晌狐疑道:“你不是那个外门弟子向小园吗?你在这里干什么?”
发现不是歹人,盛博明晃晃的剑尖好歹移开了半寸,宫惟趁隙一滑便爬起来,双手一抹脸,瞬间变得泫然欲泣:“师兄我迷路了,我也不知道怎么的过了个桥就来到了这里,里面好黑,我好害怕,一个人都没有,我不知道怎么出去……”
盛博不是好糊弄的:“迷路能迷到这儿?”
宫惟可怜巴巴说:“师兄你千万别告诉宗主,那个书我真的背不出来。宗主说晚上还要再检查,背不出来要罚关寒山狱,我就——我就——”
气氛凝固半晌,盛博难以置信道:“你想躲起来?!”
宫惟掩面凝噎:“嘤。”
盛博额角剧烈抽动,半晌才重重吸了口气,下一瞬破口大骂:“胡闹!——被宗主亲自检查功课那是三生有幸,怎敢推诿藏躲,还在宗门重地满山乱跑!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宫惟动作凝住了。
他捂着脸的手松开一条指缝,从缝隙间更加委屈地偷看盛博,哽咽道:“我、我听说是前任宗主的陵寝……”
“谁说的?这是二十年前宗主亲自督造的禁地,除宗主以外再没人进去过!”盛博语气十分凶狠:“二十年来人人皆知,擅闯此殿者,格杀勿论!”
第22章
——竟然真是徐霜策。
可他弄这鬼地方打算干什么?
还有人知道这不是什么宫殿禁地, 而是牢狱吗?
宫惟心念电转,盛博却以为这以脑子缺根弦出名的小师弟被吓傻了,皱眉怒斥:“起来!你擅闯禁地, 还不随我回璇玑殿见宗主?”
“……”宫惟放下手, 傻乎乎盯着他, 少顷懵懂道:“盛师兄,对不起。”
“怎么?”
“你刚才那一剑我接不住, 躲开了,剑光劈坏了宗主挂在墙上的鬼太子迎亲图。”
盛博:“……”
“师兄的剑法好厉害!”宫惟一脸仰慕,啪啪用力鼓掌道:“墙上被师兄劈开了好大一条缝呢!”
“………………”
盛小煞星本来就青白的脸现在堪称面无人色, 瞳孔战栗半晌, 终于一把抓住宫惟的手, 颤抖着挤出强笑:“什么剑光?什么鬼太子迎亲图?向师弟你糊涂了, 你明明根本没进殿,如何知道殿中墙上挂着什么画?”
“但我——”
“擅闯禁地者死,师兄怎忍心见你被宗主赐死?从今以后万万不可对人说起这座禁殿, 师兄也会替你保密的,明白了没?”
“可是——”
盛博抓狂摇晃他肩膀:“没有可是!乱说话就会死!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过,听明白了?!”
宫惟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 终于乖乖“哦”了声:“听明白了。”
盛博松了口气,忙不迭把他拉起来:“赶紧走, 我送你下山!”
盛博在玄门中诨名极盛, 然而再煞的星见了徐霜策都害怕,借他一百二十个胆子也不敢进殿去查看被劈坏了的画和墙,只得心惊胆战地把宫惟送过了栈桥,回到璇玑大殿地界内,又拎着耳朵再三警告, 逼得宫惟赌咒发誓绝不把今天的事说出去,然后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宫惟悻悻揉着被揪红的耳朵,特地绕了一大圈避开徐霜策的主殿,回到偏殿自己的住处,一头倒在床上,脑子里不断浮现出今天在禁殿中所见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