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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访客

那天之后, 俞善就再没有听到院子里响起织布声,那架并不值钱的腰机不知道被送进了哪家当铺里。

刘巧鸽每天早上勤勤恳恳的跟着俞善上山挖竹笋, 走之前, 还不忘做好早食焐在锅里,生怕秦承业起床后没有热乎饭吃。

许是刘巧鸽确实手巧,除了一开始控制不好力道, 挖坏过两颗笋子, 在她手里就没有出过次品,挖得又快又好, 倒省了俞善不少功夫。

俞善见她能吃苦, 也乐得多提点一些小窍门。

刘巧鸽哪里不知道是俞善照顾她, 更恨不得掏心掏肺, 每天连前院都替姐弟俩扫得干干净净, 硬是把俞信的活儿都抢了。

俞善每天只上午有空去挖笋, 下午要去小镜庄帮手做米粉。俞信在学堂放课后也会直接去小镜庄,姐弟俩吃完晚食才结伴回家。

十次里有八次,都能碰见刘巧鸽擦着天黑, 背着堆得冒尖儿的背篓匆匆往家赶。

不管她挖多少笋子, 俞善都会如数照收, 四文一斤, 无拖无欠。

所以在刘巧鸽看来, 这就像是漫山遍野的钱, 只等着自己去挖, 这种好事,让刘巧鸽恨不得一天到晚呆在山上挖挖挖。

直到有一天晚上。

天刚刚黑透,俞善姐弟俩一回到家, 就分别占据着书案的两端, 一个算帐,一个看书,气氛十分静谥。

突然,灶间传出一阵叮零铛啷的碗碟破碎声音!

姐弟俩互看一眼。

俞善放下笔,摸摸俞信的头,安慰道:“你接着看书,我去去就回来。”

俞信乖乖的点头。

俞善想了想,从门后摸出扁担,提在手里,这才悄悄的推门出去。

灶间的门缝里透出摇曳昏黄的灯光。

俞善屏着气,轻手轻脚的走到灶间门口,吱呀一声推开,却不由楞住了。

刘巧鸽的半边脸肿得不成样子,明显透着几条指痕。她一边默默流着眼泪,一边手下不停的和面、揉面。

地上洒落了一地的饭菜,那些破碎的碗碟花纹看起来十分眼熟,正是秦承业专用的一套青色细瓷。

俞善会知道这么清楚,还是因为一起挖笋子的时候,刘巧鸽在闲聊中把家底都抖落干净了。

秦家稍稍值点儿钱的东西都被送进了当铺,连碗碟都只留了一套细瓷的专门给秦承业用,刘巧鸽自己用的是市集上一文钱一个的粗瓷碗。

所以,绝不会是刘巧鸽弄出的这一地狼藉。

“秦承业这是在发什么疯?”

俞善实在忍不住了:“你这天天供吃供喝还供出个祖宗来了?居然跟你动手,他也算是个人?!”

刘巧鸽见她进来,连忙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泪水,强笑着说:

“是我不好,回来得迟了,相公他身子弱吃不了冷饭,我给他做碗热热的鸡蛋面,很快就得了。”

顿了顿,刘巧鸽又体贴的问:“天气这么冷,晚上读书是容易饿的,你和信哥儿要不要也来一碗?等会儿面下锅,我去菜地拔一把菠棱菜,昨天刚下完霜,菠棱菜甜着呢。”

“外面黑灯瞎火的,你去拔什么菠棱菜?”

不知道是因为那巴掌印,还是因为刘巧鸽脸上强装的笑容,俞善只觉得自己心头火起:“菜地里沟壑不平,你也不怕摔出个好歹来。”

刘巧鸽还是一脸的笑模样,只是这笑看起来比哭还要丑上三分:

“我做的菠棱菜鸡蛋面,相公可爱吃了,他就是饿了才心情不怎么好,等会儿吃完面就好了。

这些天是我不对,只顾着上山挖笋子,为了赚几个钱,害得相公饭也吃不好,又怎么会有心情好好读书……读书可是大事,耽误不得。”

俞善实在是不知道,刘巧鸽这是在试图说服她,还是在说服自己。

她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帮刘巧鸽把地上那一摊狼藉收拾了,默默的转身回到自己屋里。

这之后,刘巧鸽就只在上午出门,其他时间像往常一样守在家里,全心全意伺候秦承业。

跟俞善一起上山的时候,她也沉默了许多。

俞善也是如此。

两人刚刚有所缓和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起点。

还有十天就该过年了,该备的年货都已经备齐,市集上的人渐渐少了许多。

小镜庄的米粉摊位生意已经停了,众人在集中精力做干米粉。

杨庄头他们接到几个外地客商的大单,数量都相当可观,约定好年后出了正月就交货。

为此,俞善还加盖了一排带炕的竹屋,专门用于快速烘干米粉,她甚至花钱把陈旧的谷仓重新修缮一新,晾干的米粉都仔细存放好,就等年后再出货。

本来俞信和俞信两个人,也备不下什么年货,准备跟小镜庄的众人一起过年。

可是小镜庄的庄奴们以前日子过得艰难,所谓过年,也就是比平时吃得稍稍好一些罢了,从来没有准备过年货。

尤其是今年小镜庄做米粉生意赚钱了,俞善提前透露给杨庄头,打算过年的时候给每个人一些分红,这让庄奴们精神振奋,恨不得昼夜不停的做活,哪还顾得上什么年货。

其实俞善也看得出,有她在场的时候,庄奴们很是拘谨,绝不敢跟她平起平坐,这让她有些意兴阑珊,干脆打消了这个念头。

除夕夜,还是自家姐弟俩包碗饺子,一起守岁吧。

日子过得飞快,腊月二十六这天,有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来访。

“周……大哥?”俞善喜出望外:“你回来了?我还以为年前见不到你了。”

门外站着一个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的年轻人,可不就是周家大少爷,周懿言。

周大太太娘家姓徐,是京城人士。

去年,周懿言考上秀才之后,并没有入县学或府学继续读书,而是前往京城,借住在舅家,一鼓作气考入了京城久负盛名的洛正书院,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一两次。

“路上遇到风雪,迟了几日。前天刚到家,正好替白姨跑这一趟,给你送些年货。”周懿言还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模样,说话不疾不徐,让人心下安定。

周懿言的书童青杉和车夫一起往院子里搬年货。

俞善看周懿言的脸色还透着青白,显然是远途而来没有休息好,连忙让他到屋里坐:“大哥别站在院子里吹风了,进屋我给你泡壶茶暖一暖。”

进屋刚一落坐,周懿言就不由分说的拉过俞善的左手,径直拆了她手上的绷带,目光一触及那三道依旧狰狞的伤口,眉头就是一跳:“看我回去不打烂那小子的屁股!”

见俞善哑然失笑,周懿言伸手就弹了她一个脑崩儿:“我看你的脑子还不如那臭小子的,怎么不光伤了手,还被赶出来了?”

“我不是被赶出来的。”俞善连忙辩解:“是我主动要回来的,我还立了女户,当了户主呢。”

“哦?当了户主啊,有出息了啊。”周懿言这人看起来温文尔雅,私底下,俞善总觉得他有些毒舌的倾向:

“看来是能养活自己了,那正好,一出正月十五,这石江县就会征一次河工徭役,看来俞家主你是做好准备,要下河挖泥了?”

“怎会如此突然?”俞善皱眉:“十月那会儿不是刚派过一次徭役?”

平溪村所在的石江县,每年都会给每户摊派一次徭役,需服役一个月。

饶是早就做好了拿钱代役的打算,俞善确实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又征徭役。

这样一来,等里长和村长拿到上面派发下来的赋役黄册,不光她的女户身份会曝光,连小镜庄在她名下这件事,也不再是秘密。

这才刚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俞善不知道这下又会引出什么妖娥子。

“此次跟往年不同,凡是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成丁男子,都会被征召。若是要代役,更赋翻倍。”

周懿言显然已经打听清楚了,事实上,他就是为了这事儿来的:

“你弟弟还未成丁,倒无需担心。可你是女户,要小心有人趁这次徭役要求严格,与你为难。”

说着,他递过来一张名帖。

俞善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的是平江县衙,县丞郭四通的名字。

周懿言端起茶盏,慢慢啜饮:“所谓县官不如现管,石江县里与徭役相关的一应事务都由这位郭县丞亲自督办。

我昨天已经上门拜访过他,还顺便求了一张他的名帖,他答应会叮嘱手下人照章办事,你按规矩交足更赋就行了。”

别小看这个“照章办事”,有很多时候,能够有章程可参照,就已经是最大的照顾了。

“大哥……”俞善捧着名帖,鼻子酸酸的。

周懿言前日才刚从京城千里奔波赶回来,昨天又马不停蹄的去拜访郭县丞,今天就赶着给自己送名帖,怪不得脸色这么差。

“大哥,你等着,我去买只鸡来,中午给你炖汤补一补!”俞善腾地站起来,恨不得做出碗仙汤来,马上把周懿言补得脸色红润,白里透粉!

谁料,周懿言一点儿也不感动,反而脸色非常的诡异:“你要亲手炖汤?呵呵,不了吧,我这几天累的七荤八素十分虚弱,实在是经不住你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