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俞善料想的那样, 除了留下够自家吃的数量,剩下的六百尾鲜鱼拉到镇上和县城吆喝着叫卖, 只一天功夫, 就被置办年货的人们哄抢一空。
实在是因为小镜庄的池塘多少年都没有清过,鱼儿长得肥美,卖相极好。
而且这时间也卡得刚刚好, 用清水养上一天去去腥气, 大年三十就有鲜鱼吃,谁又愿意吃腌咸鱼呢。
田师傅和两个儿子多留了一天, 给清过淤泥的池塘洒上生石灰, 打算让池底暴晒一段时日再引入活水。然后又将池塘堤角都夯实整平, 修得十分结实。
父子三人合力帮俞善把剩下的莲藕全挖了出来, 总共有两千九百多斤。
这两天连卖带送, 还剩下小山一样的两千五百斤莲藕, 看得俞善头疼。
俞善用了一个晚上盘完帐,把最近林林总总的收入和支出都算清楚。
先说这一池塘的鱼,拢共给俞善带来二十七两的收入。
年前小镜庄大概卖了一个月的米粉, 平均每个摊位一天能赚二两, 扣除掉炭火、油盐酱醋和肉之类的成本, 再扣掉市税, 三个摊位的净利能有五两银。
再加上卖干米粉的钱, 俞善手上的现银超过了二百两。
只是, 现在卖的米粉原料是小镜庄囤的那七十石大米, 除了人工、工具和配料,几乎没有原料成本;
以后再做米粉就要自己买稻米了,纯利还要往下降。
早稻要等到四月播种, 七月才能收割, 在这之前,俞善需要找到一个货源稳定的米商。
这么想着,她又给自己的清单里加了一项事务。
算一算,俞善给如意居杨老板送了小二十回竹笋,刨去给俞根叔的运费工钱,一共赚了九两银子,很是不少了。
只不过,年节一过,米粉生意还有得做,可冬笋彻底过季,那挖竹笋的无本生意是不成了。
小镜庄也要重新想几个新口味的浇头。
写写画画的,事情虽然杂乱,可俞善看着帐面的一笔笔数字,心里不知不觉有了不少底气。
果然,衣是人之威,钱是人的胆。
有了这二百多两,开春以后,俞善就可以放心大胆的施行自己的计划了。
腊月二十九。
俞善带着俞信照例去小镜庄蹭午饭……
米氏给姐弟俩做了一道汁浓味美的红烧鲤鱼,一个白生生的凉拌莲藕,还端上来一碗浅红色的甜水:
“主家别嫌弃这焯过莲藕的水,冬日干燥,藕水喝了能清肠败火,还可以生津开胃,我特意加了冰糖,甜丝丝的,可好喝了。”
俞善端过那碗藕水,很好看淡淡的红色,喝一口,还有莲藕特有的清香,晃一晃手中的碗,俞善看到碗底沉淀着一些粉末,突然灵光一闪。
她知道该怎么处理那两千多斤莲藕了。
洗去莲藕表面的污泥,把藕节切开,再次清洗干净,两三遍后,用石磨将藕节磨碎,之后再连渣带水的用布包好,用力挤压。
用干净的水桶接着不断流下的藕汁,再不停的反复挤压布包,更多的淀粉随着汁液流出来。
“主家,你看这样能行吗?”邓春手巧,按照俞善的指点亦步亦趋,试着做一种叫“藕粉”的新东西。
“怎么感觉像是在做米粉啊?”邓荣跟在他爹身后帮手,有点犹豫的问:“就是刚好反过来了,米粉得滤干,藕粉反倒是要那些滤出来的水吗?”
“你说的对,这个比米粉还要更简单些,就是得反复多滤几遍。”俞善其实也没做过藕粉。
她只知道手工藕粉需要不断的沉淀,淘洗,再次过滤、沉淀,非常繁琐,如此反复才能做出细腻的藕粉。
而且出粉率非常的低,十斤新鲜莲藕能出一斤藕粉就算不错了。
不过当务之急,是处理掉这些莲藕,不让它们白白烂掉。
“行了,把这些木桶放在这里沉淀一夜,明天把最上面的水倒掉,只要底下那些淀粉;
然后加些清水进去,搅拌均匀后再过滤一遍,再沉淀,我们看看到时候的状况,再决定要不要淲第三遍。”
俞善一边说,邓春一边掐着指头默默的记在心里。
庄子上除了杨庄头还识几个字,其他人大多数只会写自己的名字,邓春也不例外,刚才那些步骤他没办法写下来,只能加倍用心记住。
试做藕粉的事告一段落,俞善示意俞信拎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袱,摆在桌上。
她把大家召集到一起:
“之前你们都听杨庄头说过了吧?米粉生意做得不错,大家都出了不少力。快要过年了,咱们来发小镜庄第一年的花红。”
俞善话音一落,众人的神色各异,有人不安,有人惊喜,但是唯一共同的地方,就是每个人都很期待。
这十一个人里,有些是卖身为奴,有些是生而为奴,从一出生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小小的农庄。
他们所需要的,所能得到的一切都来自于这个农庄。
除了每年可以留下一些收成当成口粮,庄奴们吃的菜蔬只能靠自己开垦一些贫瘠的荒地,自己去种;
他们可以养几只鸡鸭,攒些蛋到镇上卖了换几个铜板,买些生活必需东西,譬如盐;
但是到了年尾,那些鸡鸭都要当成节礼,送去周家,每年的数量都有定例,交不够要受罚。
因为是卖身庄奴,工钱是根本见不到的,更别提花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烔烔的落在桌上那个小包袱上。
俞善笑着打开,直白的露出一串串整齐的铜板。
“这一串铜钱是一千文,咱们不论年纪大小,每人一串。”俞善拎起一串钱,见大家都楞在那里,无人上前,便示意杨黍先来领。
小杨黍兴冲冲的跑过来,沉甸甸的钱串子一入手,他就哇了一声:“好沉啊,主家,这能买多少肉?”
一千文就是一两银子,够买小半扇猪肉了。
杨庄头瞪了他一眼:“就知道吃,这些天主家三不五时就给买肉,炖骨头汤,荤腥比过去十年吃的都多,还给你吃了几顿的鱼肉呢,怎么还这么馋。
赶紧把钱交给你娘存起来,仔细弄丢了,没钱给你娶媳妇。”
怎么跟那些没收红包的家长一个调调……
这……俞善就管不了了。
她爱莫能助的朝小杨黍摇摇头,继续往下发钱,人人有份。
发完了那一包袱铜钱,露出包袱底下几个小小的,闪着点点诱人光芒的小银锭子。
“刚才那些是过年红包,人人有份,这才是真正的花红。杨庄头,”
俞善拿起一个小银锭子放进他手里:“这是你的一份,五两银子。”
“邓春,这是你的,也是五两。”
“杨谷……”
正当壮劳力们人手一个银锭子,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俞善又继续喊名字:“米娘子,邓桃、杨豆,你们也是一样,每人五两。”
邓桃惊的手里的铜钱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我们?我们也有花红?”
“是啊,主家,我们当家的已经得了五两。这,这要是每人五两,也太多了。”杨豆有些忐忑,头一次觉得手里的钱烫手。
“为什么不给你们发呢?难道你们不是和男人们一样,天天熬夜做米粉,天天风吹日晒的出去摆摊卖米粉吗?”
俞善郑重其事的把小银锭放进哽咽的米氏手里:“没有米娘子每日操持,我们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你腌的泡菜那么多人喜欢,来年米粉换新口味的浇头也要靠你多费心,这花红是你应得的。”
这,这钱来得也太容易了。
女人家也能像男人家一样,靠自己赚到钱了?
小镜庄三个女人手里的银锭,仿佛瞬间增加了许多重量。
对她们来说,已经不再是毫无身价的庄奴得到工钱那么简单了,这是她们靠自己的双手,得到和丈夫,父亲,兄弟一模一样的报酬。
邓桃张了张嘴,毫无预兆的红了眼眶;
杨豆紧紧攥着手里的银锭,想要感觉更加真实一些。
她的手很粗糙,满是皴裂的伤口和厚厚的老茧,过度的劳作使手的关节变得粗大,乍一看,和男人的手也没有什么差别。
是啊,明明是一样的下地干活,为什么不能拿一样的工钱?
俞善完全明白她们在想什么,这也正是她想要的结果。
给八个大人发了花红,俞善一共花出去五十一两银子。
多吗?确实很多。
一开始,每人只发一两银子,大家就已经喜出望外了。
后来的五两,他们反倒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了。
所以,值吗?俞善觉得很值。
在俞善看来,小镜庄的众人以后就是她的固定班底了,她要确保这些人在任何情况下,立场与她一致,利益与她一致,永远与她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说她收买人心也好,俞善要的,不仅仅是手握身契带来的威慑,而是众人发自内心的忠诚。
哪怕是利益所向的忠诚也好。
小镜庄以后赚钱的生意不止一样两样,每一桩生意都会有它或简单或复杂的机密所在。
俞善只希望,在面对外界或明或暗的压力和诱惑时,众人会像维护自己的利益一样,来维护小镜庄的利益。
也许以后她会发觉人心难测,可就目前看来,小镜庄众人对俞善的感激已经溢于言表。
发钱使人快乐,而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差不多该吃晚食了。
尽管俞善觉得老宅那边宴无好宴,还是带着俞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