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嘴上道着歉,但少年眉目清冷,神情冷漠,全然没有其他江湖少年身上的那股浩然正气,看上去并不容易亲近。
若是换做其他酒客,她如此嗔怪,早就跟她闹作一团了。可这少年却疏离得很,一点玩笑都不愿与人开。
桃二娘这才明白,原来少年只是在委婉地让她闭嘴罢了。
不过桃二娘身子胖,度量也宽,是以,她赔着笑,又取来一壶酒,“这是送给你们的,慢用。”
只是心里不解,方才那句话究竟是哪里不对,竟是触到了那少年的逆鳞。莫非是少年人本就容易认真么?还是说她以前接触的酒客都太过下流圆滑,各种不堪入耳的胡话张口就来?
桃二娘带着笑意离开了,回头看去,只见少年的背挺得很直,像是把出鞘的刀。
云不归从不吝啬于火上浇油,他望向仇野,“小七,刚才你的手亲了人家姑娘的嘴,不对着人家自罚三杯吗?”
他说完,依旧闲适地扇着扇子,但仇野现在只想把他的折扇夺过来撕烂。
“小七,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嘛,我都担心你跟你的二哥动刀子。”
宁熙的脸烧着,这哪里是在取笑仇野,分明是在取笑她!而且,刚才哪有亲到,分明只是轻轻碰了一下!不是说江湖中人不拘小节么?怎么还会在乎这个?
宁熙掀开面纱,露出一双瞪得很圆的杏眼。
“若要自罚三杯也是你自罚三杯,我们喝酒喝得好好的,若不是你突然闯入,那酒怎会洒?”
她说完又赌气似的合上面纱,面纱被微风吹拂,少女昳丽的容颜在面纱后若隐若现。
云不归听后爽朗地大笑起来,“姑娘说得对,在下确实该罚!”
他当即给自己斟上满满一杯烧刀子,“来,敬姑娘一杯。”
宁熙在面纱后挑了挑眉,依旧不依不挠道:“是三杯,一杯都不能少!”
“三杯酒在下当然会喝。”云不归微微一笑,“方才见姑娘眼熟,定是一见如故,若能知道姑娘芳名,家住何处,便是此生无憾了。”
好一个“一见如故”,好一个“此生无憾”。仇野默默饮酒,握住酒杯的手却慢慢加重力道。
宁熙侧目看仇野,见仇野没什么反应,便沉住气问云不归,“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
“在下云不归,云深不知归处的云不归。”
“我,我叫宁……”宁熙侧目看仇野,这下发现仇野也在看她,便扭过头说,“宁豆蔻。”
“宁豆蔻?”云不归玩味着这三个字,笑道,“豆蔻是姑娘的小名吧。姑娘其实是国公府的大小姐,大名宁熙,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对不对?”云不归瞧了眼几乎快要拔刀的仇野,连忙说,“别误会,我没有私下调查过姑娘,只是今晚恰巧看见小七背着姑娘从国公府出来了。”
“你想做什么?”仇野冷冷地问。
宁熙在一旁瞧着仇野和这个所谓二哥的相处方式,心里猜测仇野在家里肯定受上头几个兄弟姐妹欺负了,不然仇野对那些所谓的哥哥怎么那样冷漠?那六个人还灌七岁小孩酒呢!真混蛋!
谁知这时云不归却看着宁熙说,“方才说那些话只是想跟姑娘熟悉熟悉,在下主要想打听一下姑娘的母亲,冷如梅。”
“你认识我阿娘?”
“嗯,我跟她是故人。”
阿娘怎会认识江湖中人……哦不,慕姑姑以前也在江湖中走过,那么这人跟阿娘又是什么关系?宁熙快速思索着,心里乱得很。
“你想打听些什么?”
“没什么。”云不归摸了摸额头,“只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经常笑。”
宁熙疑惑道:“你既是我阿娘故人,为何不直接去看她?你入府拜访我阿娘,自然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云不归却苦笑着说,“傻孩子,有些故人是老死不相往来的。”
宁熙抱手撅起嘴,“为什么要喊我孩子?这样会显得你像个老爷爷。”
云不归哈哈大笑,“我的确已经不年轻,你跟如梅真的很像,特别是生气时的那双眼睛。”
宁熙沉默半晌,缓缓道:“阿娘是国公府的夫人,全府上下都敬重着她,自是过得极好。”
“那她经常笑么?”
“阿娘不爱笑的。”
“好,挺好。”云不归微笑着,又给自己倒满一杯烧刀子,仰头一饮而尽。
“第二杯……第三杯……喝完了。”
云不归的酒喝完了,他的人也倒下了,咚的一声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宁熙撩开面纱,瞪大震惊得发懵的双眼看向仇野,不可置信道:“他怎么就喝醉啦?!”
“没醉,装的。”仇野手中的酒杯磕哒一声放回酒桌。
“那他为什么要装醉?”
“可能是不想给酒钱吧。”
“装醉就能不给酒钱?”
“总不能让喝醉的人付钱,我三哥就经常这样骗吃骗喝。”
“那就把他摇醒,让他给钱。”宁熙气鼓鼓道。
“把他摇醒了也没钱,他是个穷光蛋。”仇野冷冷道。
或者更准确来说,睚眦阁大多数杀手,都是穷光蛋,他们一拿到钱就会挥霍掉,正所谓,千金散去还复来。
宁熙点点头,气鼓鼓地抱起手,“那下次咱们就不跟他喝酒了。”
此时正在装醉的云不归表示自己很委屈,遇到了两个不懂情爱的白痴。还有季棠那只傻鸟,你能不能少在小四小五小七那里骗吃骗喝?
第13章 喜酒
(她要从这里逃出去)
宁熙跟仇野打了个赌,就赌对面那桌买醉的人在喝到第几杯会醉。仇野是会喝酒的人,他只要一看喝酒的姿势就知道那人的酒量如何。
仇野道:“若要赌这个,对你岂不是不公平?”
宁熙当然知道这不公平,她只是想在这儿多留会儿罢了。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有种不祥的预感,若是这次分离,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她可能再也不会有被带出来喝酒的机会。
“那我就不跟你赌这个,我猜谜,我猜这里的人喝到第几杯会醉。”
“若是猜中了,你要如何?”
“若是猜中了,”宁熙伸手去摸少年的腰刀,“你就把刀给我。”
“为什么想要这把刀?”
宁熙抠着刀盘上的绿松石,“你总是用手去摸刀柄,想必这刀柄摸起来一定很舒服。”
绿松石将少女的手映衬得更加白皙。仇野又想去摸刀柄了,可是少女的手在那里,他只好将不安分的手握成拳头。
“若是没猜中呢?”
“没猜中的话……我就请你喝酒,喝多少我都给钱。”
仇野沉默半晌:“宁熙,我不能再跟你喝酒了,这个赌注,我不能下。”
他第一次喊少女的名字,语气清冷,态度认真,不似在玩笑。
“为什么?”宁熙急得将面纱掀开,露出一双点漆似的杏眼,“你莫非是嫌我酒量小?”
“不是。”
“那是什么?”
“宁熙,”仇野转过头看她,“我要走了。”
“去哪儿?去做什么?还回来吗?回来后我们还能出去吗?”
宁熙每问一句便朝少年凑近一分。她没凑近一分,少年就往后躲一分。四目相对,少年垂眸,宁熙亦觉得自己失了礼数,连忙后退,坐直身子。面纱落下,遮住少女失落的容颜。
仇野将她的问题一一回答,“去蜀地,清除障碍,会回来,不能出去。”
“清除障碍?那是做什么的?”
“就是帮一些人解决恩怨,或者制造麻烦。我以此为生。”
简单来说,就是暗杀。
宁熙听得半知半解,但她的注意力全落在“不能出去”上。
“为什么就不能出去了呢?”她带着哭腔咕哝着,“那我以后,岂不是永远都没机会出去了……”
她觉得之前夜市的灯火都化作一场梦,那五颜六色的花灯变得越来越不真实。
她也不是不讲理,仇野没承诺过要一直带她出去,所以,现在带她出去是情分,不带是本分。只是,她控制不住自己难过的情绪罢了。
此刻,一旁装醉的云不归传出打呼的声音,他已睡得很沉。
宁熙吸吸鼻子,继续问:“多久回来?”
“少则三月,多则一年。”
“一年……若你一年后回来,都能赶上我的喜酒了。”
“喜酒?”仇野瞳孔一震,整个上半身都显得僵硬。
“对呀,我要嫁人了。”
但仇野很快就调整过来,轻声道:“恭喜。”
宁熙咬着嘴唇,“可我要嫁的人以前从未见过,我听说他都快到而立之年,我嫁他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你可以雇佣我杀了他。
仇野闭上眼睛,这话同样也被关在心里。他没有说出口。
宁熙心里发酸,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仇野呢?她跟仇野可能只是朋友,哦不,可能都算不上朋友。她嫁不嫁人,要嫁给谁,跟仇野有什么关系?
阿爹阿娘都说,女子总是要嫁人的,可她就是不想嫁怎么办?
云不归打呼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好,我跟你赌。”仇野忽然睁开眸子,“若是猜中了,我就把刀送给你,若是没猜中,就请我喝你的喜酒。”
最后的“喜酒”二字,仇野咬得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