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在车上听了一耳朵, 心下微叹。前世自己母亲已逝,孤身进荣国府,加之太子姑父已经落罪, 即便走角门,也只有忍气吞声。没想到母亲回来, 面对相同境况, 竟是这样硬气。
所谓欺软怕硬大抵如此, 贾敏一强势起来,门房上的下人们立刻服软了,道歉的、求饶的、劝慰的乱成一片。
最终是王氏派人开了仪门,赔不尽的好话,林家一行才入了内。
贾母原本是有些埋怨贾敏都回京了, 还迟迟不来请安的,今日门房上闹这么一出,贾母又觉得王氏做过头了。
林如海入内,只给贾母行了一礼, 便道:“见岳母大人安好, 小婿就放心了。敏儿经久不见岳母大人,甚是想念,好不容易回京了, 该当多陪岳母大人说几句体己话,小婿先出去寻大内兄说话去了。”
贾母两年前就钻了牛角尖, 觉得贾敏突然和娘家离心是林如海变心挑拨的,虽然这两年来, 贾母发现贾敏对自己, 对长房, 对宁国府都礼数周全, 就是不和二房来往了,或许真的事出有因。但是贾母对林如海也谈不上多亲厚了,他刚一到就要去寻贾赦,贾母更加心下不快,嗯了一声,林如海就告辞出去了。
因是久不回京,贾母又是长辈,林如海才到贾母房里请安。请安之后退出去,将荣庆堂留给女眷乃是应有之仪,林如海走后,贾母才命人去将邢王二夫人,贾家几位小姐都叫来见远客。
因今日有远客来,贾家几个姑娘并王熙凤一早就到了贾母院中顽,林如海告辞之后便都出来了。黛玉见了前世姐妹,心中感慨万千。前世自从入京,除了吃穿不愁,内心备受煎熬。但是姐妹之间,即便偶有小摩擦,也算不得什么,倒是和姐妹们一起联诗的日子,算得难得的美好回忆了。此生再见,黛玉也觉姐妹们是亲切的。
贾母先是让凤姐、几位姑娘拜见了姑母,又给黛玉、林佑两个相互介绍。凤姐怀中抱着个男孩儿,赏不足一岁。想是两年前贾敏提醒了贾琏之后,夫妻两个留了意,陈嬷嬷失踪之后,赖嬷嬷也不敢动手,凤姐没过多久就怀了身子。
因凤姐受那药毒害的时日浅,生下的小子倒还健健康康的,取名叫做贾蔚。
光是有了子嗣这件事,凤姐就承这位头次见面的姑妈的情,不但奉承了贾敏一通,还将黛玉、林佑两个极尽夸赞。
还是贾母打断了凤姐道:“你这猴儿,以后有什么话,只管去你姑妈府上慢慢说去,别耽误我介绍几个妹妹给你姑妈认识。”
凤姐方打住了,贾母又接着向黛玉、林佑介绍自己身边的三个女孩子:“这是你大舅舅家的大姐姐,名叫迎春。”
黛玉、林佑和迎春相互见礼,口称大姐姐,心中却立马回过味来。今世姑父不曾落罪,母亲又教导了琏二哥哥那几日,于大舅舅一房而言,果然还是有改变的。即便迎春姐姐随了元春取名,到底将序齿改回来了。
接下来介绍的是探春,黛玉也口称一句‘二妹妹’。林佑则称了一句‘二姐姐。’
到了惜春这里,贾母却道:“这是宁国府敬舅舅的女儿,名叫贾珊。”
相互见礼的时候,黛玉又称呼了一句‘珊妹妹’,序起来,林佑比贾珊长着月份,也叫了一声‘珊妹妹’。
宁国府的敬舅舅乃是太子姑父的伴读,姑父稳居东宫,这位妹妹的身份自然是最高的,因而不但不随元春论序齿,连名字也都随贾家玉字辈起名,称作贾珊。那么前世惜春应当是太子落罪之后才抱入外祖母院中养着的了。想来之前就一个乳名,抱入贾母院中才跟着前面元、迎、探三春取了惜春这个名字,今世不曾发生前世那些事,自然略大些就取了大名入了族谱,倒是随的贾家这一辈的男孩子从斜玉旁。
黛玉再一瞧,果然见姐妹三个打扮各有不同,想是姐妹三个各自住在不同的院中了。
如此一变,想来姐妹三个的命运都各有改变。黛玉自是希望姐妹们都脱离前世的悲苦才好。
刚和姐妹们见了面,贾敏各给了表礼,就有丫鬟说太太来了。
王夫人原是要称病的,但是贾敏这么闹了一场,直接把这个闭仪门,开中门的事件提升到一个新高度。方才因是在街上,贾敏的话说了一半。你们故意这样做,是不是要陷害我们老爷落个升职骄矜的名声,剩下的一半是:是不是早就设计好了,要联合言官参我们老爷一本?
这样大的帽子谁戴得起,别说王氏戴不起,就是王子腾也未必戴得起。所以贾王氏也来了,不但来了,还得笑脸相迎。
自黛玉穿越回来,贾敏就养着病,所有明争暗斗都是林如海和黛玉父女两个冲在前头,还真没怎么见过贾敏出手的样子。
结果这次贾敏一出手,就碾压了贾王氏。这战斗力,难怪前世母亲都去了,王氏还放不下,不但要为难自己,还时不时的就酸上几句。按目前的情形看来,母亲未出阁前的姑嫂之争,想也能想到王氏败得有多惨烈。
黛玉自穿越自后世涨了见识,心胸越发开阔了。穿回来之后,又是卷入的官场朝堂这样的斗争,还真不至于将这种流于小道的内宅算计放在心上,但见了王氏吃瘪,黛玉总是愉快的。前世的仇不提,还有林佑落水那一桩呢,母亲给王氏上点子眼药算什么?
听到王氏一来,贾敏脸色一变,待得脚步声近了,只听贾敏跟贾母抱怨道:“我离京久了,又是出嫁的女儿,有些话原不该说。但是若是府上的人闹得没了规矩体统,母亲也该管一管。就说我和老爷来探望母亲,昨日就下了帖子,今日还故意开只开角门是什么意思?这还不算,后来又开了中门,就是不开仪门。我们老爷若真走了中门,叫人在圣上面前参一本算谁的?”
王氏和邢夫人在荣庆堂的抄手游廊碰到了,便是一同来的,刚走到荣庆堂上房外,就听到贾敏这一番话。
邢夫人算不得立起来了,不过是因着贾琏下江南那一趟,回来转了性子,便东院一家子关起门来过日子,邢夫人不似前世那样尴尬。听见这番话,就用帕子摁了摁嘴角,眼角的笑意却是掩不住的。
王氏早就知道贾敏已经刁难了一回门房了,前因后果,贾敏说的什么话,门房管事们怎么回的贾敏,王氏也清楚。因而听到贾敏还拿这话刁难,便入内道:“请老太太|安。”先向贾母行了礼,接着道:“今日姑太太回来,老太太最是重视不过,但是偏有不长眼的奴才失了礼数,媳妇已经将那起没眼色的下人全带来了,就在院子里头,要怎么责罚,还请老太太示下。”
又转身对贾敏道:“姑太太九年才回京一趟,为那起下人动气倒不值得。谁冲撞了姑太太,姑太太只管跟我说,我罚她们。”
王氏这反映算得上及时,就算贾母和贾敏心中有不快,人家态度都这样诚恳了,你还能说什么呢?
或许换别人就只得将此事揭开了,毕竟做主子的,和奴才计较也失了体面。
可惜王氏遇到的是贾敏,是她刚入门就又恨又妒又奈何不得的小姑子。
只听贾敏缓缓道:“我九年不回来,一回来就先给闭门羹,又打杀威棒是什么意思?若二嫂子真要罚人,待得我今日走了,半月之后二嫂子再罚,我就信你的诚意。若是当我的面儿喊打喊杀,待得我做客一回去了,二嫂子就忘了这回事,倒叫人多思多虑了。母亲不妨替我记着,看看日后这群下人的罚还算不算数。只是若是我前刚走,后脚府上就要大举罚人,这不是叫我日后别来瞧母亲了么?”
漂亮!黛玉忍不住在心中替母亲喝了个彩。王氏你要做戏是吧,那就把戏做足了,我看你日后打不打这些人。但是别当着我面儿打,也别我刚走就打,省得带累我名声。
凤姐向来以口角伶俐著称,但今日见识了姑母的战斗力,凤姐自己估量了一下,觉得不是对手。难怪贾琏下一回江南,就性情大变了呢。
那年贾琏从江南回来,便跟中邪似的和二太太作对。当时凤姐正在王氏手下管家,虽然没捞到钥匙,但是荣国府上千的下人都听自己号令,何其威风,凤姐本就以出身王家为傲,婚后有些想要压倒贾琏的样子。谁知贾琏下一趟江南回来,便处处跟自己过不去。当时凤姐还以为贾琏攀上了林家做靠山,就不将自己放眼里了。还狠怨恨了贾敏一些时日。
但是贾琏打定了主意不跟在二房屁股后头混差事了,打点了礼物要去攀附十几年不来往的舅家。可笑的是堂堂一爷们,像样的礼物都整治不出来。
凤姐当时自然不愿贾琏去自讨苦吃,也不肯给贾琏私房。但是已经隐隐觉得贾琏作为未来的袭爵人,一个爷们手底的东西太少了,恐怕还不如宝玉。
后来贾琏还是去了舅父张侍郎家,礼物是自家公公贾赦拿梯己出来补贴的。再后来,贾琏从张家带了个先生回来,学了国法典律,就说给凤姐听。凤姐虽然自傲,倒也不傻,一来二去的,便觉贾琏有些话还是有道理的。
这样闹了小半年,贾琏才说服凤姐,将姑妈说的那几条都试试,饮食上,夫妻两个才开始用东府的小厨房自己做。这样没几月,凤姐果然有了身子。
那时凤姐才知道姑妈是好姑妈,给贾琏说那些话,并非全然挑拨自己和娘家姑妈的关系。
凤姐越想越心惊肉跳,索性以安胎为由,撂开了府里的差事,和贾琏搬回东院过日子。如此虽然得罪了娘家姑妈,自己一家人日子过得倒越来越和乐了。
凤姐回忆了一番前程往事,再见贾敏将王氏逼得进退两难,不知不觉间,越发醒悟了一层。
现在迎春住在东院,一切有父母兄嫂做主,不觉得怎么;贾珊更是东府那边的,不过今日贾敏来做客,贾敬就将其送过来,有意和这位万事明白的姑太太亲近亲近。这两位姑娘除了觉得姑妈好生威风外,也没什么。
倒是探春作为王氏膝下的庶女,见贾敏占尽上风,瞧了贾敏好几眼,又有些羡慕的看了黛玉好几眼,复又收敛目光,规矩坐着。心中感叹:如果自家姨娘有姑妈一半本事,自己母子三人,也不至那么辛苦。
贾敏这一番话,乃是今日的事不给个说法就不依不饶的意思了,偏偏话头是王氏自己递到贾敏手上的。王氏恨得牙痒。
半晌,王氏道:“姑太太远道而来,我自是欢喜,认真接待。纵使我没约束好手下奴才,惹了姑太太不快,我一再赔不是,姑太太为了好容易回来一趟,不陪老太太好好说会子话,偏要和我不依不饶?”
贾敏冷笑一声,道:“疏忽,自然是疏忽。我们老爷外放九年,甫一回京,二嫂子就能疏忽,连正紧走的仪门都不开;之前二嫂子的娘家妹子进京,不知道走的那一道门?怎么二嫂子的妹子入京,下人们就不会疏忽;二哥哥的妹子入京,下人们就疏忽了?我倒想问问,这荣国府是姓贾还是姓王?”
这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的愣住了,尴尬,大写的尴尬。饶是贾王氏素来爱做菩萨样,吃斋念佛,练就了一副万事面不改色的定力,遇到这个问题,也不免脸上一烧。
有着十年不孕的旧怨,有着林佑落水的新仇,贾敏虽然入京半月才回娘家,但是早将贾王氏的一举一动打探得清楚了。
王氏有个妹妹,嫁入了紫薇舍人薛家之后,原本住在金陵。后来江南官场剧变,薛家主预感到甄应嘉自顾不暇,便举家搬入京城,投靠妻姐。
也是这一世甄应嘉早倒了数年,薛家主也还在世,薛家应对及时,虽然舍了江南不少生意,但是一家人都全须全尾的进了京,算是从私盐案中全身而退了。
薛家既是来投亲的,自然一入京,便来荣国府走动。当时不但开了仪门,贾政、王氏、凤姐等人都亲迎了出来。
一个是嫡亲女儿女婿回京,一个是媳妇的妹子入京走动,贾家的迎客之道天差地别,这如何说得过去?
贾母和王氏都知道这一桩,所以今日贾敏上门,因仪门紧闭当场骂人,贾母知道原委之后也对王氏不满。只是这种尴尬事,连贾母都不好提,贾王氏更是不敢提。至于下人们,光是见了姑太太那阵仗就不敢多嘴了。
这件事上,荣国府倒是上下一心的想瞒着贾敏,谁知人家贾敏早就打探清楚了,当场说破。
林佑也隐隐生出不满,不过他自小得父母教导,年纪虽小,颇有君子之风,没有说什么。
至于黛玉,更不会说什么。前世比这更大的委屈又不是没受过,这一次自家又没落下风,有什么好不满的呢?所以,满屋子里头,黛玉是最淡定的一个。
贾敏这一问,直问得整个荣庆堂鸦雀无声,贾王氏答不上来,其他晚辈没人敢开口。贾母都不知道怎么将此事揭过去。
沉吟了会子,贾母开头道:“敏儿你刚回京,今日是个高兴的日子,便暂且略过这一桩。他日,我定给你个交代。扫你的面子,便也是不将我放在眼里。”
贾母这话说得重了,贾母可是整个二房的依靠。王氏这才后悔了,怎么就挑在今日拿乔啊,都怪贾敏离京久了,自己这几年又无往不利,竟忘了贾敏当年还是个丫头片子的时候就有多厉害。今日这事,自己当真大意了,失算了。
但是后悔,也得表态啊,于是贾王氏道:“我这两日身上不好,短了精神,便没吩咐到位。但是姑太太今日回来受了委屈,确有我的不是,改明儿我给姑太太赔礼。”
贾敏冷哼一声。
黛玉不着痕迹的看了探春一眼,前世若是这状况,探春多半是会替王氏解围的,今日怎么没动静?
但是王氏运气不错,探春没解围,却也有了解围的人,正在这时,又一个黛玉前世的熟人进来。
此人正是衔玉而诞,传言大有造化,最终一事无成的凤凰蛋贾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