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叹凤两句话,便是天下最好的迷魂药。公羊月与双鲤回到城中时,围着那风流大夫的人已走了个七七八八,他本人正跟晁晨在江边闲谈。
“听先生谈吐,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听闻从前在晋阳教书,可是中原大家之后?”崔叹凤抱着宽袖,迎风而立,侧目笑吟吟瞧着身前帻帽青衫的书生。他二人皆生得温柔,但两相较下,一个惯爱尾音绵丽,一个却是话出耿脆,一如兰芷动人,一如清风磊磊。
晁晨默立,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但觉舒服。
“想来是的。”崔叹凤柔声捧他,随后请脉,晁晨先是一愕,但看他定定目光,却知瞒不过医者,于是爽快伸出手来。
便见崔叹凤一手托着,一手搭腕,许久后满是惋惜:“晁先生气海已空,像是重伤后被人发功,强行散除。”
“真有此奇功?”
崔叹凤略一沉吟:“武学无止境,便如山外山,天下奇人奇物,未尝不可有?想来若真有能散他人之功的心法,该是十分霸道,碎物成齑,摘叶为刃。”
不知为何,他话一落,晁晨不由想起书馆池塘处,阿陆死前反手一击,公羊月单手化去箭头那一幕,甚至是鄯善城中,黄叶下他与焉宁的对掌,满心彷徨,满心疑惑,只心内自语道——
他内力绝不浅薄,甚而有可能练过某种极为厉害的内家心法,但却始终藏拙。是因为剑谷之故?还是单纯不想人知?
这心法会不会就是崔叹凤口中能散人功力的怪物?
晁晨思及此处,汗落手背,比起猜疑,他更为自己心绪惶恐:那剑伤,那脸,那眉眼……自己不是早已确定是他了吗?为何会这般想?
还是说,这一路不觉间,我已有动摇?
崔叹凤与其对视,面露异色,晁晨不愿再续话头,只岔开道:“可能复原?”
“恕崔某不能,”崔叹凤面露遗憾,尤是怜惜,“先生不只是空了内劲,而是根基被毁,想再修武道,除非有人愿舍以功力,助先生洗经伐髓。至于要重回全盛之时……”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也不是没有办法,听闻昆仑天城有一镜像心法,能将一人之功完整给予他人,圣女与传教宗多以此传承……”
晁晨忙止住他的话:“不必再说,我的磨难何必强加于他人之身,何况嗟来之功……”于心不忍是一,二来细数过去,从前身前身后皆有人拥簇,可真能为自己拼得功力受损之人,恐怕却是寥寥无几。
“先生高义,是崔某的不是,”崔叹凤合手一礼,执起他手,低声问:“不知先生因何遭罪?”
晁晨却是不肯再说,崔叹凤知他意愿,只道了一声唐突,话止于此。公羊月远远瞧见他二人,并未放在心上,转头瞧小手都给拉上了,脸上色彩顿时如开花,他赶忙上前,想看看笑话。
奈何双鲤比他跑得更快,且老远就叫上了人。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作对才这般没眼力劲儿,她跟风夸了晁晨一通,还把公羊月痛贬了一顿:“……兴许都是误会,老月那个脾气,自己得罪人都不知道。晁哥哥也就是跟老月吵个没完,待我们却不同,又温柔又好说话,有时候好像一个眼神便读出心思。”
双鲤牵着崔叹凤的袖子,指着江水,说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上次我只在小摊前多看了鱼一眼,真的就只一眼,晚上便有鱼汤喝,简直比肚子里的蛔虫还神!”
“那你看我,看出什么了?”公羊月走过去,冷着脸问晁晨。
晁晨当真多瞧了两眼:“看出你心情不佳。”
公羊月立即道:“胡说,我心情好着呢。”
“对,好着呢?”双鲤捡了半截就接话,“晁哥哥你不知道,我们刚才去姻缘庙,老月他给你……”
话没说完,公羊月一手捂住她嘴巴,把人拖走。
“公羊月!”
晁晨唤了一声,想起刚才的谈话,神色很是复杂——
此时向心叩问,这一路走来,公羊月虽然出手毫不心软,却也不像所传是个嗜杀而不折手段的魔头,除非是他克制隐瞒。再者,崔叹凤虽风流倾江左,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正道人物,若真非善类,又怎会糊涂到与之相交。
晁晨心里想:余侗的事情之后,剑伤、行头皆可以模仿栽赃,那事已过去多年,细节难辨,必须得想法子再诱导公羊月出手,使一使那功法才能确认。
四目相对,很是尴尬。
公羊月不会读心,单看他吞吐,忽想起方才双鲤求姻缘时也是这般模样,更是浑身不自在,最后把双鲤夹在肋下,直接拖回客栈,心头暗道:还是得回庙里把那香灭了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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阆中几人相谈甚欢时,洛阳下了一场大雨,望京门大街上春来面摊的摊主是个年近四旬的晋人,几岁时便给掳掠到北方充户籍人口,十几岁学得和面的手艺,支了个摊子,没想口碑甚好,不仅因此攒了些积蓄讨了房媳妇儿,且这一做便是二十年。
最近,他那媳妇患了病,几乎掏尽家底,两个儿子又服了兵役,只留一个丫头侍奉跟前,因而不得不每日多留些时辰,赶最晚一波客,想多挣几分家用。
只是今夜雨实在太大,春来实在惦记妻女,望长街已无往来人,便打算收摊。刚把菜筐子收好,桌前多了个男人,吓得他擀面的家伙差点砸了脚背。
男人背对而坐,看不出年龄,但瞧那灰发,也不是什么少年郎。他要了一碗最简单的清汤挂面,多喊了些汤,不加姜蒜。
春来上面碗的时候正脸没瞧上,就多看了一眼他手旁那盏白鹤灯,任灯烛火苗无论怎么晃,却始终风吹不灭。
他不禁有些害怕。
吃面的客人这时开口:“回来了?”
春来咽下口水,直到一个身后背着一链七刀,作游侠打扮的男人走近,他才反应过来不是同自己说话,于是绕道烧锅后头,坐在胡床上,两手撑着下巴等人吃好。
叶子刀把那敦煌玉刻奉上,将瀚海白塔事无巨细道来。
吃面客摆手没接,见桌案朽且老旧,实在不平,便使了个眼色,让他把东西搁在地下垫平,随后开口:“开阳?嗯……通过杜孟津的手从那个传奇汉商蔺光那儿周转钱财,难怪当年他们能那么迅速地收集齐名册。”
春来听不清内容,但那声却是极为好听的,好听不是歌伎伶人那花腔婉转,而是有股深深的魔力,谈吐之间不但分外亲切,还叫人格外的舒心。因而他远远瞧着,那两人不像上下级交待,更似友朋。
“需要我做甚么?”叶子刀垂头盯着面碗。
“盯着就是,这事儿若放出风去,有的是人坐不住,我们何必费劲。”吃面客呵呵一笑,拽着他的袖子,把人拉坐在自个儿身旁,随后抬手向后招,喊道:“来,摊主,再来一碗面,不加葱花,浇头肉多些!”
叶子刀对他向来敬重:“不敢。”
“叫你吃你就吃,长个。”吃面客把筷子塞过去,自己顺了桌上的麻油添了些,顿时芳香四溢,“对了,狗老大死的时候,公羊月真那么说?”
叶子刀心中多了丁点暖意,忙又绘声绘色地详述一遍:“当时狗老大伏地忏悔,他却说:‘宽恕?你这样的人也配?’”
“不可宽恕是吗?我倒想看看,他究竟能做到怎样。”吃面客的眼中露出一丝怨恨,失手夹断了面条,随后他用筷子搅了搅碗底,在汤面的雾气之中,很快恢复如常。“稍稍有些咸口,来,给我再打点煮面的清汤。”他以手托碗向后一递,叶子刀搭了把手,递给摊主,而后又取了回来。
吃面客继续道:“蔺光这个商人八面玲珑,精于生意,当年他若有心资助,必是查不到半点线索,何况人已经在河西死了这么多年,眼下,还是得从‘不见长安’入手,子刀,我得在洛阳多待一阵子,‘文武三公’里,除了华仪和顾在我,可还有四个。”
叶子刀颔首领命,两筷子就吃完了碗里那二两面。
“要不要再来点?”
叶子刀摇头,拿出随身的水囊,咕咚咕咚灌下去,乖得像个孩子,或者说在这个人面前,他总是忍不住流露出一种着迷的依恋。
这时,遮雨的棚子上落下一只朱漆竹筒,吃面客伸手到雨中接住。春来听见动静抬头,只见灯光照影,他搭的那个布棚子上头好似有道影子。
如此这般还没塌陷,莫不是鬼影子?
春来如是想,不由地缩在灶前,堵着耳朵,闭上眼睛。
吃面客拆筒取信,展开一瞧,随手扔进白鹤灯中烧尽,而后吹冷面汤上的泡沫,饮了一口后道:“段赞派人去了代国,倒是比他父亲更有野心。”
去代国?
叶子刀惊道:“莫非是想找到你?”
“顾在我死了,唯一触手可及的线索便断了,他能不急?”吃面客余光向后瞥,压低声音道,“当初在晋国潜伏的那一批人中,就他一家在桓温北伐时顺利脱身,同僚皆死,你说他恨不恨?在代国的暗线也许久没启用了吧?”说着,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枚小令,“拿我的令信去,给他引荐南方的那位。”
叶子刀伸手要接,吃面客却把手一挪,棚顶上滑落一道黑影,双手接过。叶子刀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之后不用我们费心,自然有人为刀。”吃面客呵出一口热气,把双手放在灯前搓烤。黑影要走,吃面客想起一事,把人叫住:“等等,那个跟在公羊月身边的书生,听着可不像晋阳人氏,去查一查。要知道阴卷名册固然重要,但能助我们拔除南朝义士暗探的上册,更为要紧,如果真是南边的人……”
黑影打了个响指,另有竹筒落到手中:“属下已经查了,不过,不确定是否是主人想要的。”
吃面客有些惊喜,夸了一句有心,展开来看。上头倒是未直说人身份,甚至有顾在我横亘中间,晁晨到晋阳之前的事情列得真真假假,但他还是从中抽丝剥茧,瞧出了端倪,只含笑道:“有意思!把这消息一并给段赞,他知道该怎么做。”
“真的知道?”叶子刀一脸不信,十分耿直。
他假扮余侗去书馆时,见过他门下杀手,对段赞这种自己武功不行,搞些乌烟瘴气乱七八糟玩意儿的人,不怎么瞧得上。
吃面客哈哈一笑:“那就当作考验,想见我,先试一试够不够聪明。”说完,他唿哨一声,巷子后头走出个高大的巨人,低头俯身将他抱起,并随手提灯。
“把钱给了,你也走吧。”吃面客对叶子刀叮嘱道。
春来跑出来,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客人腿脚不便,外头还下着雨,地板积水甚而能照面,他鬼使神差喊了一句:“慢来!”
摊子上的人都顿住了脚步。
见那下面师傅多看了两眼,叶子刀已握刀在手,但却被吃面客伸手拦住,他指示巨汉转身,露出满是旧伤瘢痕的脸。在这寒雨冬夜,那副模样已不能被称为人,像极了地狱爬出来的鬼。
“伞,伞!”春来绕到挑子后,翻出一把沾了锅灰的油纸伞,哆哆嗦嗦递了过去,“雨,很大。”他很害怕,却也觉得很可惜,上苍给了此人世间最动人的声音,却没舍得再给一副好容颜。
吃面客拿过伞,以亲切得如同唠家常的口吻,对摊主说:“你家做了有二十年了吧?我有个朋友以前最爱这里吃面,还总和我说咸,次次吃完都要讨许多水喝。”他从袖中取出一定金,扔在桌案上,“做下去,我是个残废,你总不会比我先死。”
他话音一落,叶子刀收刀,外头伏着的黑影,全都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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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至夔州后,弃船改陆路,往南行进入牂牁郡,虽稍有绕远,但一路畅通无阻。
见识过崔叹凤招蜂引蝶的本事,在夔州登岸后,公羊月便赔了他一顶白幕离,这一路行来,他都戴着,因着无药医庐的声望,倒也能遮一遮大魔头的风头,纵然有人认出,也需得掂量掂量,免去不少麻烦。
途径夜郎时,免不得要聊起太史公笔下那狂妄自大的故事,乔岷刚听了两句,突然脸色一变,趴在地上侧耳细听。
乔岷道:“惊马,激战,很多人。”
公羊月打了个呵欠:“只有一个。”
崔叹凤下意识先把伤药备在手,晁晨和双鲤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问:“到底是多还是少?”
“死完了,当然就只剩一个了。”公羊月冷哼一声,单手解下披着的大氅甩给晁晨,踏树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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