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晏看了一眼目露愤恨的女儿,顿了一下,道:“我听说子嘉最近在寻大哥先时所画的十二美人图?”
钟涵心头一动,便听见钟晏道:“这十二幅图,我隐约记得大哥当年送给了一位友人,只是时长日久,我有些记不得是送给谁了。我这几日好好想想,有消息再告诉你可好?”
钟涵不想让钟晏知道他对这十二幅美人图的看重,便淡淡道:“二叔也知道我娘之前一把火烧光了爹的书房,叫我爹的遗笔毁于一旦。这些年我一直想找回爹的手迹,可惜一直没有收获,这一次可要托赖二叔了。”说完这句话,钟涵心底有些膈应。他在侯府中一贯走的是横冲直撞的路线,但宁远侯自小对他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害得钟涵只得一直跟他虚与委蛇。
钟晏的话既然已经出口,就没有收回的打算。他想了一想,先宁远侯画的这十二幅美人卷他也见过,大哥当时留着只不过做欣赏之用,钟涵应该只是怀念亡父才想找回他的遗稿,便道:“我们叔侄之间哪需要这么客气,我书房里头还留着小时候大哥教我习字的字贴,我这几日就让人找给你。”许是说到死去的大哥,钟晏面上无限唏嘘。
钟涵冷淡地道了声谢,抬头见着钟灵芸不甘的神色,突然加了一句:“听说大姐最近在京郊置了一处五百亩的小庄子,弟弟除了能拽两篇酸文外一穷二白,大姐不如怜惜弟弟几分,叫弟弟也见识一下这庄子的风光?”
对着钟涵无赖的模样,钟灵芸气结,但在钟晏的目光警告中却也憋屈地应了下来。她是侯府长女,虽不是出自太太腹中,但二房只有一位姑娘,钟灵芸作为钟晏的掌上明珠,在府中从来就是被人奉承巴结着长大的,但偏偏钟涵从小到大都是个异类——纵他先前身世尊贵,可现在不过就是个借住侯府的旁支亲戚罢了。
可竟连她爹都要看着钟涵的面子做事。着实叫她这正经的主人家不甘!更别说这京郊这庄子是她用了大半的嫁妆钱才买了下来,本来打的注意就是买鸡生蛋,就连她相公都不知情,钟涵究竟是从哪里知道她的这桩买卖?
夜深漏重,万寿堂内外没有大红灯笼照着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
钟涵和钟晏几人走后,从内堂走出一个颇有些年纪的嬷嬷,鬓角梳得一丝不苟,她叹了口气:“二爷这件事做的,这叫什么事啊。”因为某些陈年往事,吴嬷嬷从不在老太太面前称钟晏为侯爷。内宅之中最重要的就是不偏不倚,公正严明,这次明摆着是大姑奶奶生事做耗,二爷却如此偏向,怪不得二少爷心生不平。
老太太抬起眼皮,嗓音涩哑:“自己的亲闺女和隔房的侄子,该护着哪个他心中有数。”
吴嬷嬷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老太太抬头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喃喃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什么都不能做。我年纪大了,也护不了那孩子多久了,这次他成婚后,就让他搬出去吧。”
吴嬷嬷轻轻摇了摇头:“涵哥儿脾气硬,您不多管着点,我怕他在外头会受委屈。”
老太太突然笑了一下,布满皱纹的眼睛有着猫一般的狡猾:“这你可看错了,这孩子的脾气像他爹,没把握的事情不会做。这次看着是他受了委屈,里头的事情还不一定呢。你看着吧,老二这次做的事情不厚道,涵哥儿自会替自己找回公道。”就连这一次轻轻放过世子,老太太心中都另有猜测。
总归是血脉相连,老太太料事颇准。
钟灵芸没过几日就送了一封书信给钟晏,字里行间的愤怒几乎喷薄而出。钟涵从钟灵芸手中拿到这庄子的地契后,一转手就卖给了钟灵芸夫家中一个与她素有嫌隙的妯娌,那妯娌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这件事露了出来,得意地讥讽了钟灵芸一番,叫钟灵芸怒气难平。
钟晏手中拿着书信,不觉得生气,反倒安心起来。
这才是钟涵的性情,他一贯放达不羁,谁要让他吃亏,一定要明刀明枪地干上一仗才行。这次的罪魁祸首除了大姐儿还有他那不争气的儿子,但钟涵对着钟泽却一字不提,他见天地提心吊胆,生怕钟涵再找麻烦。现在看来,他是把怒气双倍算在了大姐儿身上。
钟晏让人送了一千两银票给钟灵芸,嘱咐她最近夹着点尾巴做人。钟涵从小被他那个嫂子教得颇有些君子的迂腐风气,只要让他出了气,他便不会再找麻烦。
第18章 临时管家
临近端午,天气有些燥热,时不时就落下一阵滚着闷雷的倾盆大雨,雨滴暴烈地冲刷着枝头上的花朵,花瓣蔫蔫地落在地上,远远看去,就像铺着一张娇艳清丽的粉色花毯。在这夹杂着花香的淅沥雨中,温含章接到了朱仪秀的一封信,一封叫她有些不自在的信。
钟涵那厮要告白也不选个好点的对象,竟然跑到朱仪秀府上对着朱叔叔说去了!
也不知道对着朱叔叔那一脸络腮胡的大熊样,他怎么出得了口?
吐槽了一下钟涵的怪异品味,温含章放下信,不知是羞的还是热的,拿起一把海棠蝉翼团扇猛地扇了几下。
又想起这团扇也是钟涵送过来的,突然莞尔一笑,钟涵可不像朱仪秀信中所诉的那样横行无忌。
这段时日她送到的礼物都是恰到好处,既不会贵重得叫她有借口退回,又都是一些应时的物件,即刻就能用上。这份体贴周到的心思,跟他在这次事件中表现出来的顾前不顾尾大相径庭。
这家伙玩了一段时间单机送礼后,估计一直没收到回礼心里头十分幽怨,前几日她收到的端午礼物,除了这六把他亲笔所画的花鸟画团扇,还有一些个端午打百索子用的上好丝绳。
其中之意昭然若揭。
温含章心中却更加笃定这一次的事他应该是有意借题发挥。别的不说,永平伯府和宁远侯府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若钟涵真的办成了,这桩婚事必定成为滑天下之大稽的一个笑话。
温含章诧异的,是他跟府中亲戚的关系居然差到这般田地。想想自己嫁过去后要在内宅收拾钟涵留下的烂摊子,她就忍不住叹气,想了想,干脆撩开手去,钟涵在侯府的地位非常微妙,纵是和宁远侯一系关系不佳,他们也不敢对他指手画脚。
等到府中收到了宁远侯府送来的端午节礼,温含章翻了翻礼单,就知道钟涵不仅是个能砸锅的,还是个能收拾烂摊子的——若是宁远侯夫人心下不满,现下送过来的节礼必定会减个几分。
很快,温含章就没心思琢磨宁远侯府的事情了。万氏头一年接手走礼回礼等应酬打点的亲朋交际,纵是有张氏在上头指点,也忙得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待得身旁的丫鬟们委婉地提醒她府中也该准备起来,万氏已经蔫得有气无力,只得将府中事宜托付给了温含章。
温含章爽快地接了下来。她之前便帮张氏打理过家事,一应程序驾轻就熟,将府中几个管事的媳妇婆子叫到了芳华院,那些嬷嬷们一看到温含章笑眯眯拿出一大叠纸张就忍不住一抖:大姑娘最难糊弄,她喜欢将事情条理分明地写在纸上,纵使一时半会有想不到的地方,也能时时补充。
温含章这回临时接手,也不想太得罪府中的下人,便加上了一些奖惩的措施,叫婆子们每完成一项就到秋思这里盖一个小印,待完成了所有事项,拿着这张纸便能得到她为众人准备的端午大礼包。
温含章特地叫秋思让众人看了一下里头放着些什么东西:两个小小的银粽子,两匹上好的衣料,两坛应节的雄黄酒,一小袋碧玉粳米。这赏赐囊括了日常的吃喝用度,也算是十分体面了,管事的嬷嬷们看得眼热,立时便在温含章面前打了包票。
当然这包票打得也是有自个的小心思,温含章已经明说了,她是个临时的管家婆,也不好越过万氏责罚她手底下的人,但总得让她知道手下的人哪些得用,哪些人消极怠工,这几日忙完之后,她便会将这些任务纸张交给万氏,众人责有所归,功罪自负,与她无尤。
万氏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时候,先前已经拿了好几个下人开刀,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再当一回出头鸟。
有银钱和奖赏在上头吊着,有万氏的威严在后面驱赶,没过几日,伯府上下便见蒲艾簪门,百索系腕,不仅五毒符贴满门楣寢次,丫鬟小厮出出入入的,腰间都配着一个放了雄黄的香包,管着绣房的李嬷嬷还让丫鬟们特意做出来一些十分趣致的香角子,用丝线缠成一个个迷你的小粽子,或是元宝形状,或是蝶翼双飞,里头装了香粉,挂在帐钩上熏屋子用。
府里井井有条,温含章现下担忧的是另外一桩事。
前几日宫中赐下端午节礼后,突然传出话来,说贵太妃有些微恙,想吃府中大姑娘亲手做的粽子。
此次宫中颁下的赏赐超乎常例,不仅有各种口味的甜咸御粽,还有用金丝银线绣了五毒的香包秀囊等应节小物件,另一柄羊脂白玉制的玉如意,一套东珠宝石赤金头面,十坛上好的雄黄酒,万氏还有些不知所措,温含章倒是猜出了皇帝的一些心思——这位皇帝一向十分有趣,每逢贵太妃身子不舒服,对侯府的赏赐必定比平时丰厚,也不知道是要安抚伯府,还是要安贵太妃的心。
果不其然,慈安宫中的薄太监带着宫中贵太妃的坏消息来了。
薄太监大约三十岁上下,生得面白无须,体型偏瘦。他不是第一次和温含章打交道,最是知道这位大姑娘在贵太妃心中的地位,说是心头肉都不为过。
温含章拉着他,从贵太妃的日常起居到吃穿用住一一仔细询问,薄太监十分耐心,无有不答。即便如此,温含章还是忧心忡忡。
薄太监安慰道:“圣上昨日过来看望贵太妃时还赐下了许多药材和补品,宫里的娘娘们也孝顺长辈,经常过来服伺贵太妃用汤药呢。”
温含章更加担心。生病的人要好好休息,那些娘娘们和贵太妃非亲非故,不过是打着在圣上面前作秀的主意才会上门,对贵太妃绝不会有多少真心。
温含章很少下厨,这一次时间仓促,纵有厨娘手把手的教导,出来的结果还是十分一言难尽。
饶是薄太监早就有心理准备,但看到丫鬟们用银花莲瓣纹大盘端着一个个歪瓜裂枣般的大粽子出来时,脸色还是十分怪异。
温含章脸上却没有一点羞恼的意思,贵太妃不过就是想尝尝家中的温情罢了,她能将粽子的材料组合起来就不错了,姑祖奶奶绝对不会嫌弃她。这些粽子用的都是好料,担心贵太妃年纪大了不好克化,她还特意交代厨下将糯米换成粳米,做馅时多放些粗粮豆子。
薄太监捧着据说是温大姑娘精心制作的温情粽子,赶在宫门落匙前回宫了。
他瞧着这些粽子不像样,贵太妃却笑呵呵地用了一整个,瞧这形状就知道,大姐儿必定没有拿别人的手艺来诳她。贵太妃活了这么些年,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她就爱温含章对她的这点子真心实意。
这么想着,贵太妃便又朝盘子伸了一次手,薄太监苦着脸劝:“温大姑娘交代了,贵太妃一日只准用一个,剩下的粽子,留一个明日再用,其余的叫赏了服伺太妃得力的温嬷嬷。”
温大姑娘对着贵太妃自来就是这样说话的套路,语气十分理直气壮,贵太妃却最喜欢她这么管着她。闻言,只是不舍地看着那些模样奇形怪状的粽子,对同样鹤发鸡皮的温嬷嬷酸溜溜道:“小没良心的,我都生病了,章姐儿还想着你呢,也不想想是谁一直念着她!”
温嬷嬷从刚才起就一直目不转睛盯着那盘中的粽子数数,别看她人老,眼睛可没花,大姑娘上头只放了六个大粽子,明显就是不让贵太妃多用的意思,对着自小服伺的小姐的酸意,她毫不在意:“小姐现下的身体不像年轻的时候了,得有节制,叫老婆子吃了,还不浪费呢。”
贵太妃靠在床头,好一阵地咳嗽,挥退了想上来伺候的大宫女,看着温嬷嬷那一头花白的头发,突然叹了口气:“你也不年轻了,自个小心着点,若不是我拖累你,你老早就能跟着大姐儿出宫了。”
温含章还是个总角小儿时就表达过想接她和温嬷嬷出宫养老的愿望,可惜圣上一直怀念着小时候的温情不愿放人,拖着拖着,就到现在了。她这把老骨头,本来以为熬过了先皇就解脱了,没想到侄子还指着她在宫中为他缓和与圣上的关系,到了孙侄辈,才出了一个有良心的、能叫她真心疼爱的大姐儿。
温含章和贵太妃的关系确实是温氏嫡系中最好的,就连张氏和万氏,接连两任真正的掌权夫人都不如她得宠。温含章也当得这份宠爱,那日细问了贵太妃的病情后,温含章就让人请了一个大夫过府,把贵太妃的病情叙述了一下,叫大夫写下一些日常服伺的重点。等到了正日子要进宫领宴时,她就把这份医嘱给揣兜里了。
端午那日,张氏和万氏早早地起来梳妆穿衣,两人都是一品诰命,需要按品大妆、着朝服到坤宁宫正殿向江皇后请安。温含章没有封号在身,无需跟张氏他们一般戴那沉甸甸的行头——幸好如此,每逢重大节日,她看着张氏那一套珠冠霞帔便觉得头皮发麻。为了不弄乱易容,张氏和万氏只能一直端坐着,现下脸上也有些发僵。
等着两人打理完毕,府中一应人等便在正门目送着府中两驾带着永平伯府旗帜的朱漆三驾马车驶向宫中,温子贤和温子明在前头骑着高头大马,好不威风。
在这众人肃立安静的场合,温微柳却神色萎靡,她眼睛下两圈黑晕,整个人瞧着愣愣怔怔的,看着温含章的眼神十分火热。
事情究竟出现了什么变化,钟子嘉居然没到伯府退亲!
温微柳记得就是今年的端午,因着温含章被退亲之事,宫中贵太妃一个受不住便去了,皇上大为哀恸,因为在宫中少了一位太妃帮衬,府中更是一派冷清,惯常走礼的几户人家都删减了礼单,气得张氏在府中直骂那些人势利眼。
温微柳想不明白,她回来之后不过是出府一趟想瞧瞧钟涵这位大姐姐前世的未婚夫,只是如此一个小小的举动,为什么事情的发展却一个接一个不受控制。
前日她试探着想借端午府中布施赠贫之事出府一趟,但代行管家职权的大姐姐却不像以往那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竟然叫张嬷嬷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就像盯着个贼一样,让她心中十分恼怒。有张嬷嬷的火眼金睛看着,温微柳纵是想去看一眼刚踏上仕途的卫绍也不能够,更别说去调查钟涵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温微柳倒是误会了温含章。即使有了温晚夏的事情在先,她也并不觉得自己的运气就这么差,接连两个妹妹都对钟涵起了心思。被害恐惧症发生在生活不幸的人身上几率较高,温含章这辈子一路顺风顺水,日子过得舒坦了,就不会像惊弓之鸟一般时时觉得有人要害她。
她只是觉得温微柳此举有些怪异之处,为着不在出嫁前再闹出什么事故,才在温微柳身旁安了个张嬷嬷当保险。
温微柳却不再如以往一般胸有成竹。这几日她夜晚做梦都梦见她跟三妹妹四妹妹一般最后只能嫁给那些贫寒子弟,落魄潦倒地度过后半辈子。每次醒来都大汗淋漓,宛若前辈子最后生了重病的那段时光,全身无力,只能孤零零地一个人躺在拔架床上,等着继子过来探望。
因为心中惶恐,温微柳极力扮出的笑容下有着掩盖不住的僵硬,温若梦站在她身旁,都隐约觉得不太舒服了。
第19章 端午宫宴
温含章正和一众权爵望族的大家小姐们在偏殿寒暄, 等着贵眷们和皇后说完了话过来认领自家小孩,突然由外头来了一位宫女, 朗声道:“请永平伯府的温姑娘移步慈安宫,温贵太妃有请。”
霎时间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温含章身上,温含章早已习惯了这种众目睽睽下的艳羡眼神,朱仪秀今日生病没有进宫, 她和左右坐着的两位小姐没有共同话题,早就一直默数着时间等着温贵太妃来接人,此时她便泰然自若地起身,对着一众小姐们福身一拜, 随着宫女离开了。
宣平伯家的安二姑娘忍不住小声跟嫡姐道:“都多少年了, 温贵太妃对温姑娘的宠爱还是一如既往。”要是他们家也有个太妃在后宫就好了, 温含章每次请安都能得到这种与众不同的待遇, 安二姑娘早就羡慕得不得了。
安大姑娘倒是不羡慕温含章这点特例, 她殷羡的另有他处。想着上巳节时她故意制造出来的那一遭偶遇和那人的冷眼相待, 安大姑娘羞愤之际又忍不住心想, 听说他对温含章这位未婚妻也是如此不辞颜色, 想来所有的姑娘家在他眼中都是一样的吧?怀着这点念想,安大姑娘的心情才平复了下来。
温含章从来未曾低估钟涵招蜂引蝶的程度, 刚才一进入这处宫室, 就有好几个以往喜欢与她针锋相对的姑娘家都沉寂了下来, 嗯……应该是知道宁远侯府已经完聘, 钟大才子脱身无望才如此心情黯淡吧, 温含章坏心眼地想。
温含章刚一离开, 就有个穿着华服的小姑娘在宫女的簇拥中气势汹汹地过来了。她目光蛮横地扫视了众人一眼,宫室之中的细声交谈全都像按了静止键一般,眼尖的人已经认出了来人是袁贵妃所出的六公主。
六公主是宫中少数有封号的公主,众人便依礼跪拜了下去。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行礼时还可惜地想着温含章走得太及时,若不然,定又有好戏可看。
六公主一向任意妄为,见看不到自己要找的人,不甘心地跺了跺脚,对着跪拜的众人视若无睹,也不叫起,绚丽的大红镂金长裙转出一道恣意的弧度,竟然径自离开了。
这一来一去之间连句客套话都没有,几位权臣之女都僵硬着面皮心生不悦:纵是皇女,也不能将他们当卑贱的下人看待吧。
一场宫室风波在温含章不知情的情况下消弭无形。当然,若是温含章知道,她也不怕事。谁不知道江皇后最是讲究宫廷礼仪,她对行事不羁的六公主早就看不惯,只是碍于皇上和袁贵妃的面子才没有下手管教。若是此番六公主真的在外命妇朝贺时让众人看了笑话,江皇后必定勃然大怒。
再者说,若是一个江皇后搞不定六公主,还有她姑祖奶奶在身后。
六公主绝不敢将麻烦带到慈安宫中。温含章对温贵太妃的威严就是有这个自信。
此时,在温含章心中气势逼人的温贵太妃正坐在慈安宫的首位,厅中立着的一尊汉玉熏炉中燃着珍贵的绮罗香,香烟在空中袅袅散开,明明是如此宁静悠远的场面,温贵太妃却心不在焉地张望着宫门口的方向。
等着温含章跟在慈安宫大宫女的身后进门,还没来得及行拜礼,温贵太妃就迫不及待对她招了招手。温含章在慈安宫中一向自在,也不故做正经,笑得像只鼹鼠一般很是亲昵地凑了上去。
温贵太妃爱怜地打量着温含章的衣着穿戴,温含章今日穿着一身银红碎桃花玲珑襦裙,她皮子白嫩,红色衬得她就像傍晚的火烧云般可爱明媚。温贵太妃看得心中十分骄傲自豪,伸出手为她扶了扶头上的珠钗,突然叹了一声:“多好的小姑娘,下个月就要嫁人了。”
温含章一直乖乖地坐着任温贵太妃打量,这时却忍不住出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太早了点。”边说还边点头。
温贵太妃伸手点了点温含章的脑袋,笑骂道:“就知道你这皮猴子想在家里多赖几年。”想了想,又低声问道:“钟小子最近对你如何?”
之前温含章为着不叫贵太妃担心,在贵太妃面前一直装和钟涵相敬如宾,此时便很是不知廉耻地道:“他在外头一向端着身份,但私下待我却是一片真心真意,我与他平素谈诗论画,十分相投,想来以后必能琴瑟调和。”
见贵太妃还是不放心,温含章亲昵地抱住她的胳膊,说了一句大实话:“姑祖奶奶,您别担心了,只要您长命百岁,宁远侯府的人就不敢对我不敬!”钟子嘉对她如何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他是不是有所顾忌——甭论永平伯府的招牌硬不硬,只要贵太妃在宫中好好的,旁人就不敢小看她对圣上的影响力。
贵太妃摸着温含章的小脸,笑:“我今年都八十三了,还能给你撑多少年的腰,你自己要立起来,自个厉害了,别人才不敢看扁你。那钟小子小时我也见过他几回,是个命运坎坷的,但心性却正直,你要对他好,暖着他的心,教他觉得没了你不行,你们两人才能白头偕老。”她只愿温含章一生顺遂,别跟她一般一辈子不得夫君欢喜,也没有子女缘分。
贵太妃心里叹气,其实还是失算了。在她跟圣上说了这件事后,她才知道她那位侄子背后竟然有那么多的算计。贵太妃当时一得知这些便眼前一黑,心下不安了许久,这几年间她多少次想开口悔了这桩婚事,可惜圣上另有打算,她又不是他真正的亲娘,有些话也难以开口。
温含章用脸蛋蹭着贵太妃的掌心,撒娇:“我又没有对不起他钟子嘉,他对我好,我才对他好!”
没想到贵太妃这次却摇了摇头:“钟小子和别的后生不一样,他心里藏着怨,只看他能沉下心科举便知道,他是个心有算计的,听姑祖奶奶的话,你要用真心换真心,把他当成家人一般去关爱。”
温含章有些困惑,她自然知道这桩婚事是经过贵太妃的手才促成的,这足以说明贵太妃是看好钟涵的,可她现下却如此慎重,这其中真是十分矛盾。
温含章将心中疑惑问出了口,贵太妃伸出一只苍老瘦削的手,抬手就给了她一个爆栗:“我们温家出了一个笨丫头!夫妻之间本就该真诚相待,你不真心待他,还想真心待谁?”
顿了顿,她又道:“当年他父亲的事,中间有很多纠葛,最后本该是他的爵位给了钟二老爷,他母亲便是因此心中生郁才会早早逝去。钟小子心中不忿是人之常情,但事情已然如此,圣上绝不会收回封爵圣旨,许是会在其他方面给他一些补偿。他多长几岁后,便会知道皇权不可忤逆,到时候你要仔细安慰他,叫他看开一点。”
温含章捂着脑袋喊疼,瞧这老奶奶的手劲,一点都不像是个病人!贵太妃还一个劲儿地问她“知道了没,知道了没”,温含章真想知道谁才是她亲生的侄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