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孙子,岂能不如民间百姓懂得多?
早先儿子不回来,她就只顾着心疼孙儿,怕他学得太多累着;如今想到周王要还朝,怕儿子见面考校孙子,又想让他多学些东西。
她抿了抿唇,下决心道:“你叫家里人寻几本物理化学什么的。我的儿子我知道,惠儿在汉中定是看了许多宋三元的新书,等他回京,万一考校起贤哥儿的功课,咱们哥儿能答几句,也叫他父王高兴。”
李氏独自留在京中,日常只得靠看看这位小皇孙慰藉孤独,对他也是视若己出,闻言立刻包揽下了此事。
“王妃旧年倒给妾寄过几篇宋大人的文章,只是妾身看着尚有些艰涩,恐不合给哥儿看。市面上传抄的那些又怕有不准的,妾便叫父亲去宋家求几本——他家就有正读书的子弟,想来那宋三元总会给他家自己的弟子写些深入浅出的理学文章。”
她父亲正在都察院做佥都御史,与那位桓御史是同僚,凭这关系……咳,不是,应该是凭着天家、凭着周王府的面子。
李夫人险些叫周王和王妃寄来的那些书信弄偏了思绪,幸而在娘娘面前不曾露出什么,回到府里便取了帖子,叫人送还家中,请父兄去替皇长孙求他的文章。
顺便也提醒他家一句,周王可能要进京了。
当年宋时出京,正是为周王离京时把他心爱的桓御史带走了。如今周王要还京,当日受他牵连而去的桓御史说不定也能回来,宋时这个明珠美玉般的人材就更没有遗落边城的道理了。
李御史便要预先恭喜他家一声,将得全家团圆了。
宋老爹大喜过望,半晌说不出话来,“嗳嗳”地叹了半天才醒过神来,吩咐下人:“去看看你三个哥哥那里的旧书旧卷子,叫他们都整整齐齐地抄一份来,拿给李大人!”
李御史道:“哪里有叫孩子们抄的。宋兄家中若有旧书,只管拿给我,我回去叫清客们抄了便是。”
宋老爷有些担心地说:“只怕我这几个孙儿的字体稚拙,有些地方写得不对……李兄少待,我叫人问问他们可还留着他们叔父们给的答案。”
叔父“们”啊。
不用问也可知这个“们”字是指谁了。
这为宋大人看来也是个通透潇洒,不拘一格的名士,难怪能养出另辟一门理学的宋三元了。
李大人感慨地点点头,在客厅中坐了一会儿,与宋老爷说了些西北的消息,宋家两位爷也坐在下首陪客,一面跟着打听有没有他们弟弟的消息。虽然宋时隔几天就来一封家书,可这孩子就好报喜不报忧,做家长的总也不够安心。
李御史的消息都是从女儿那里来,听不到什么外男的事,只得安慰他们:“如今周王要还朝,宋三元自然也要更上一层,你们只管安心等着父子团聚便是了。”
宋家父子三人这些年求的也只有这一句,看看眼前的李御史,也觉同病相怜,互相鼓励了一阵。不久霄哥儿他们兄弟也亲自带着叔叔们寄来的旧讲义、例题和答案过来,送给李大人。
他们三兄弟做题时都是单抄到一张纸上的,因此原题和答案倒还干净,只是有些放得久了或是寄送途中遇了雨,有些发黄卷边。
李大人家里自有清客抄写,也不介意这些,便收下卷子,夸了几句“雏凤清于老凤声”,向宋大人告辞:“我早些将卷子抄出来,宋三元的原稿自然还要奉还,不敢私藏的。”
没事,也不都是时官儿的,还有些桓王妃兄长的你拿就拿了吧。
宋老爷双唇微微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这么有伤他三元之父形象的话,带着儿孙们客客气气地把李大人送出家门。
关上门后,一家父子才放肆地高兴起来:“快,快去给你们娘和媳妇说一声,时官儿终于要回家了!”
他大儿子嗔道:“霄哥儿都能下场应试了,爹你还开口就叫时官儿,叫孩子听着多不像样呢。”
宋老爷哼了一声:“便是我这三个大孙子都成亲了,你弟弟他还不是我儿子?我想叫他小名儿也就叫了。”
说归说,他也不再叫“时官儿”,转头去问二儿子:“你在中枢可听着什么消息没有?”
宋昀在内阁做中书,消息比通政司的父亲和工部大使的哥哥灵通,但也只隐约听说圣上想念周王了,却没有李御史这么确实的消息。
他磨着牙道:“三位阁老都不曾有动作,我们在廊下也没见过旨意,许是圣上有意,但周王那边为支持边外战事,一时还脱不开身?什么时候边关的事定了,什么时候周王就能回来了吧?”
他在中枢做事,知道的比外头人详细的多。如今朝廷大军已从绥远出去,荡平了察哈尔部,招抚使团亦从河套转向土默特部……
这两年大小战事不断,与鞑靼王公、万户接战的时候亦不少,他们大郑俱是胜多败少。只是那些鞑靼人惯居水草而居,连王廷都是易拆易收的帐篷,他们大军的马又比草原的略差些,更兼地方不如草原人熟悉,经常叫这些人逃跑。
毕竟大郑军衣甲鲜明,又是红旗红袄,架着光闪闪的铜炮、粗身大口的飞雷炮,平常潜行时倒遮得严实,正式要打,总要换衣甲、亮兵器,那些虏寇要逃,他们骑马去追,便要吃不少亏。
宋昀恨恨道:“这些天杀的达贼,打不过咱们也不肯降,生生将大军拖在关外,咱们时官儿就得满陕西地跑着给他们弄军粮、器械,看这样子边军也离不开他。”
宋大爷按了按他:“做中书的人,还这么毛毛躁躁像什么样子。我看这仗也打不长了,到时候时官儿就跟着周王殿下回来了。”
就算一时不回,周王只要回来了,还能不替妻舅和……啊?不替他们弟弟说话吗?
一家上下都只盼着这仗能早些打完,不一时老夫人和纪氏、两个儿媳都从后院里出来,听他们说了这个好消息,也喜不自胜。
时官儿可算要回来了!
这孩子打小儿就跟着老师去京里读书;略长些父亲在外奔波,好容易考到京里;一家才刚团聚上,他又跟着契兄出门,就没在家待过几天。这回回到京里,到六部或者再回馆局做个官,读读书、写写文章,一家子安安乐乐的过日子才好。
说到回京,两位嫂子不禁问道:“他在陕西干的也都是供应军需的活,这打仗打赢了可计不计他的功牢?改明儿回了京,会不会升到三品?”
三品大员,那可就是侍郎了!
他们宋家往后也是侍郎府,跟桓家老太爷当年的官职一样了!
宋老太爷想到这点也不禁有点高兴,又要端一端四品大员之父的架子,叫儿媳们不要干涉朝廷的事。不过说到儿子的官职,他忽然意识到:“我这官儿也忒低了,做了这么多任也才刚做个六品,时官儿若进京,我做父亲的比儿子位卑可怎么像话。”
他倒不怕到时候就得个光禄大夫的虚衔致仕,只怕朝中有小人嫉恨他儿子,借他这做父亲的官位小,在朝子弟不合官位比父亲高的借口压着不让他进京。
然则他三个儿子都出息了,他还在乎个官位么!
反正他那几年做官的时候都是幼子替他打理民政,在通政司做的也不过是些抄写、分捡奏章的差使,便丢了也没什么可惜。
等他辞了官,闲下来,便盯着子弟读书……
不,不光子弟,他要教孙女读书!
他儿子在汉中办个女学校,一群没见识的小人便以己度人,以为时官儿是个带着女弟子左拥右抱的风流子弟,传流言坏他的清名。他就要在京里办一个女学校给人看看,让那些眼酸他三元儿子的人都知道,他们宋家人办女学校就只为教女子读书明理,没有半点龌龊!
等他辞官回来的!
家里这两个孙女也不小了,能开蒙读书了,就不再往家请先生,直接让她们去学院念书。霄哥儿他们念的什么书,就叫这些女孩子们也跟着念什么书!
正好家里这几个孩子的讲义都收拾齐整了,改日李家还回来,他也看看这东西怎么讲。
第273章
宋老爷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当初说要弃考做官就去选了官;如今说要辞官办学校, 也立刻就向上司请辞, 并写了辞官文书投到吏部。
如今朝廷官吏到七十才该致仕, 他这还差着不少年,身体也还好, 任内考绩考得不错,从通政使以下到同僚都有些可惜。
不过想到他有了出息的儿孙,那点可惜都化成了羡慕——
他的小儿子是宋三元不用说, 大儿子也算得上魏王的亲信, 只怕升官就在眼前。这做老子的位卑官小, 儿子也不好升迁,倒不如早早致仕, 免得耽搁少年人。
通政使姚大人轻轻松松地批了他的致仕文书, 只劝了他一句:“我知道宋贤弟盼着归家荣养, 不过咱们通政司事务繁忙, 你再等几天,吏部批文下来再回去。”
宋老爷也不是那种丢下个致仕书就回家退隐的狂士。吏部一般的官职变迁都是逢双月选人, 他算算离着致仕差不多也只一个来月, 便一面支使着儿子、家人给他看房子, 准备办女学校, 一面就还用心地在通政司做好最后这几天。
分捡奏章时, 竟见着了自家儿媳……啊不,见着了桓招抚使的奏章。他在边外招抚虏酋,进的奏章必定比别人的请安折子、告状的状书要紧, 宋老爷连忙把那份折子捡出来,奉给姚大人:“这是使节递来的奏章,大人看看可要提前送到内阁去,以免误事?”
姚大人看着桓凌的名子,也觉着里面写的定是要紧的东西,便道:“边关的事哪有小事,是该立刻送往内阁。”
若是要人、要钱的事,一书家书到周王那里就要了,这都到了惊动天听的地步,必定是大事,不可耽搁了。
他立刻叫人把这篇奏章连同之前拣好的一并送入内阁,桓凌这篇一定要搁在最上头。
然而桓凌奏的还真不是什么军国大事,他的招抚做得也挺顺当。有凉城这个内附示范城在,许多鞑靼王公考察之后,都表示愿意归附。只要归附之后也给他们建个“小区”,供些米面、奶酪、羊肉就行,也不求郑朝一定要划给他们千里草场,补给多少金帛铁器。
桓凌身为使者,有临机决断之权,在朝廷许可范围内的便都答应下来,将各部分散开安置在边外军镇处。
但也有那等血脉高贵,还记着当年太祖将蒙古王族驱出中原之恨的部族,不愿归降朝廷,他也只能无奈地动手。
但他们毕竟是招抚使团,手中兵力器械不足,动手时就不能像大军堂堂正正地征伐,须要靠兵法计策,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于是他便使精锐军士换上陕西分守道参议宋时做的迷彩服——
这种衣裳颜色特异,能与草原融为一体。精锐前军藏于草原中潜行至敌帐附近,敌寇也极难发现,他们便可寻机会潜行刺杀敌酋,而后再举大军从容收拾溃部……
他们靠这法子顺顺当当地招安了某部,然后觉着西征大军或许也有用到这迷彩服的时候。
但他知道军中服色都有定例,军服也不是能在外头私自定做的,都要由兵部主理。所以他便上书寄回两种迷彩服上的布料,请圣上定夺,此物可用不可用。
次后几页写有这场战事的实录,以便叙功,最后两页纸上便贴着两片用鱼胶紧紧粘固的布片。那布片却是一黄一绿,其上深深浅浅点染着相近的颜色,看得内阁三位上了年纪的老学士都有些眼花。
难怪叫迷彩,果然使人目迷五彩,眼花心乱。
这样怪的花色是如何染出来的?这花色的布料在草原上真能藏得住人?若这种迷彩布真能与草色融而为一,便可叫人在炮管外裹一层布料,人也换上这迷彩色的衣裳,悄无声息地逼近达虏老营……
先打上几炮,便不怕他们跑了!
三位阁老看他奏章中所写,信是应当管用,不过也得叫京里在班的匠人试染出几件布料,叫神机营操演一回,试试效果。
吕首辅亲自批了这道奏章,进上御前,又叫人寻兵部王尚书到廊下,一道商议操演之事。
过不多久,便有内侍从宫中出来,特特地将那道拆子发还内阁,说道:“圣上有旨,命兵部立刻制出这等布料,叫三大营往城外处试演。”
三位阁老与李尚书应了喏,立刻寻在京匠人,遍试蜡缬、绞缬、夹缬等法,不惜工本染制出了迷彩布料。
一块最平常的白布坯竟要用上数道工序,染出来比丝绸还贵了。
就连最不爱听风流故事的户尚李阁老都禁不住感叹:“这布料好生难制。错非用情至深,哪会费这么多工夫做出这‘迷彩’的布料。”
岂止迷彩,得是迷心了。
他们已有了布料样子,叫人照着染制都费了许多工夫,宋时竟是怎么日思夜想,魂梦相牵,才能相出这种暗合草原上颜色的花布样式的!
他感叹了一声,又觉得自己这般年纪、身份说这话易惹人笑,悄悄地看了首辅、次辅一眼。
他们两位竟微微点头,仿佛有些赞同似的!
这反应实在出李阁老的意外,他不禁又往王本兵那里偷觑了一眼,却见王尚书也一副理所当然之色,全无异色。
李三辅的目光悄悄收回来,整整神色,也如同僚们一般淡定下来,吩咐随侍的人:“叫神机营拿这布制几身军中服色,一套遮盖火器、大车的布套来!”
待布料裁成、器械备好,三位阁老便请旨与王本兵、统管三千营、五军营、神机营的魏国公、渝国公等将帅一道在城外试用。
效果不出所料,和桓凌奏章中所说的一样。
众人上本回话,将这一回操训的结果报入宫中,不久便得了圣上批复:即令户部召匠人染制这种布料,制作帐、衣裳送往雁门外,供应西征大军使用。招抚使团那边因正在土默特部所占草原招抚虏部,离陕西近,宋时又是最早染这布料给桓凌送去的,手里必定还屯了料子,便叫他们地方上供着使团。
桓凌的奏章递上京时,还只是依着普通军中奏章的路子交驿站传递,京里给宋时下旨时便已当作紧急军务,用急递铺八百里加急送到了陕西。彼时宋时正在榆林研究石油技术,圣旨送到,便不加停留地写信给府谷、神木等几个当初替他染布的州县官员。
正好那时承诺了替他们向朝廷请功,如今叫他们给朝廷使团染迷彩布料、做战斗服和盖大车用的蒙布,再向周王殿下请功就更理所当然了。
除了染的迷彩,榆林这里见成有炼油剩下的沥青,也不都拉走修路了,先扣下一部分给使团做沥青毡布,盖兵器、炮药用。
他在这里进一步精炼石油沥青时还弄出了些石蜡来,用府谷产的观音土吸附之后,看着白生生的品相不错。如今正要给使团送迷彩布料,这些蜡是不捎白不捎,便先做些蜡烛给他们带到草原上备用,又浸了些蜡纸、蜡布,方便桓凌他们路上包东西。
他尽情挥霍着来之不易的石蜡,忽然又想起水果打蜡可以久存,便叫人去买了几筐南面运来的李子、桃、杏、甜瓜之类应季的水果,也打算上一层保护蜡。然而清洗完水果,到了该打蜡时,他又担心石蜡里有什么化学物质没脱净,对人身体不好,终又把石蜡搁回去,改用了蜂蜡。
待到一应东西都安排好、装到大车上,他自己看看也有些感慨:
别人往边关寄都是寄些什么生地、当归、红豆之类的寄相思、盼早归;他好歹也是个三元及第,怎么就光寄点打蜡的水果呢?
算了,这个水果的果也有大胜之意。《左传·宣公二年》有“杀敌为果,致果为毅”之语,他就写个帖儿夹过去,告诉旁人他这车水果是为祝他们杀敌致果,早日立功还朝,挣得功勋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