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逸不阻止魏北看他的手稿,一是认为这小孩儿有时能讲几句妙语,二是那年的沈南逸还没学会真正的内敛锋芒。人一生都在成长,三十六与三十七,那可不是一片天。
魏北喜欢读书,没戏拍便整日浸泡书房。某次沈南逸不在家,魏北踮着脚尖,在巨大的书柜前埋头翻找。
那本“书”夹在《纯粹理性批判》与《论精神的实质》之间。纸张硬实,新得不行。实际讲来不算书,是一张张厚厚的稿纸装订而成。粗棉线穿过边缘,有些松动。一看便知,是手工完成。
字迹很清晰,墨水黑得发蓝。魏北仅是快速扫视几行,后背冷汗就下来了。他抬首,茫然四顾几秒,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这是一本私小说。是沈南逸在诚实地剖析自己。
“要确认存在,只能是‘存在’被毁灭的那一瞬。即凋零,即死亡。”
“我不认为自己是作家,甚至谈不上艺术。但我毕生所追求的,无一与文字和艺术不相干。如今眼前却只有黑暗,黑暗中人们手舞足蹈。”
“青春与旺盛的生命,颓败与永恒的死亡。唯有生命止步的一瞬,死亡才将带来更大可能。肉体的使命终结,而存在的意义无限壮大。有人用蜜糖表达爱,那种甜腻的粘稠感,无疑叫人窒息。爱不当是如此,它的别名叫血腥。”
“作者必然涉及真实,而清醒令人愤然。我不得不在这浑浊社会寻找黑暗,然后去呼喊,可无人听见。于是我苟且偷生,在这俗世间。”
魏北看得口干舌燥,却俨然忘却手中水杯。他急急忙忙翻往下一页,玻璃杯就顺势跌落。碎片洒一地,魏北顾不上收拾,他看见——
“将人的双眼蒙住,告诉他们什么可以看,什么不可以听。再扔一块遮羞布,以传统灌输上面人想要的三观。人就像韭菜,长出来,割掉。他们告诉你,这是不好的,不利的,如此做是出于保护。最后捂住他们的耳朵,关上他们的嘴,四肢牵上绳索,取走大脑。”
“能吃能喝能睡能玩能工作,就够了。”
“他们说,人不必想那么多。”
魏北关上“书”时,心脏砰砰跳。有生以来,从未有哪本书给予他如此动荡的心绪。沈南逸将自己写得太直白,剖析地太粗暴,简直不留丁点余地。
他写自我,也写人生,写政治,也唾弃制度。那一把狂傲、偏执、游走在美学刀锋的气度,真真是可以在文坛叫嚣几十年。
而书中最后一句——这本书并没写完,残作的最后一段是——写作的本能,是从作者的身体里长出来。不可遏制地疯长,要献世,要不死不休。可当一个作家不再能产出真实,他就不应当活下去了。
我不应当再活下去了。
魏北拿着手稿,想放回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又想带着它,立即去找沈南逸理论。他抬脚走几步,直到看见窗外红彤彤的太阳,如火烧巨轮,他才停下。
接着感觉脚底一阵阵痛。
魏北低头,轻抬起脚,玻璃片扎进皮肉中。血流不止。
他迷茫了。那是魏北第一次察觉自己应当懂得沈南逸,也是第一次察觉自己完全不了解沈南逸。
迷人的,薄情的。专注的,炽热的。都是沈南逸。
三十六岁的沈南逸,带给二十岁的魏北的冲击,那种力透纸背的呐喊声,可谓振聋发聩。
当晚沈南逸回家,在床上察觉了魏北的异样。两人做得很不契合,不是身体,而是状态。
沈南逸把魏北的小腿架在自己肩上,整个身躯卡进魏北腿间。他吻得又深又乱,啃着魏北脖颈,时不时以大舌狠狠舔过。像蛰伏的野兽不愿再伪装,露出獠牙。
而魏北抱不住他,只得抓住床单。修长五指根根曲起,只差一点便要拽起这层单薄的布料。
沈南逸像一头雄狮,肌肉健壮而雄浑。他散发着蓬勃的男性之美,这种天生的侵略本性与粗暴,激得魏北浪叫迭起,快感不断。而魏北被一阵近似撕裂的楚痛感叫醒,他喊了声,“南哥!停,我疼。”
脚底的伤口又开始流血,沈南逸的五指恰好捏住。鲜红液体滴落,在纯灰床单上。视觉冲击感极强。
“怎么回事,”沈南逸就停下,瞧了眼伤口,“被玻璃划了?”
魏北倒抽口凉气儿,“下午不小心打碎杯子,踩着了。”
沈南逸:“为什么会打碎杯子。”
魏北沉默:“......”
“那就继续做。”沈南逸将鲜血擦在魏北脸颊上,白衬红,简直妖艳到极致。
魏北来不及出声阻止,新一轮侵略就罩了下来。直到凌晨四五点,床单被子与衣物滚落一地,震动才停止。
沈南逸抱着魏北抽烟,手掌捏在少年人瘦削的肩头。白雾弥漫,在黑夜中有一点辨识度。
“给你一次机会,说。”
魏北知道他性子不够耐心,犹豫半晌,到底是将有关那本书的事说出。沈南逸没想到被他看见,一时无话。良久,他道:“那你说说你的看法。”
那晚他们聊了很多,有关美学,有关二律背反。美与丑,善与恶,人性与背德。魏北那时还很小,不足用年轻形容。在沈南逸眼里,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故意装作成熟的面具下,经历社会与现实的熔炼后,仍保有十足的赤诚,十足的积极,与不愿放弃的热忱。弥足珍贵。
在有分歧的观点上,沈南逸不与他争辩。魏北出言不逊,他也只是惩罚性地打他屁股,不下重手。魏北趴在枕头上,问沈南逸为什么。
“以后你就知道了,”沈南逸说,“你现在还不必知道。”
懂太多的人,与提前知晓未来的人,其实都不幸。
魏北踌躇道:“南哥,我有个问题,不好开口。”
沈南逸吞云吐雾,“没想好就不要问。说话得过脑子。”
算了。魏北想,或许是自己想太多。他曾以为沈南逸患有抑郁症,实则此病症在作家这行当里,属于高发。因为舞动文字的人,总比别人更敏锐、敏感。
“你可不要死。”二十岁的魏北,在睡前如是说道。
“死了多可惜啊,你还有那么多的故事没有写。”
沈南逸凝视着窗外缓缓升起的太阳,通红。似一把匕首刺穿云朵的内脏。
魏北就是这初生的太阳,未曾见识全部肮脏。沈南逸戳灭烟蒂,低头去看他。
“那你是要守我一辈子。”
似反问句。也像陈述句。
魏北困得迷糊,又有点清醒。他后腰酸痛,腿已无法抬起。床单皱成枯萎的花,污浊的液体早已干涸。
“守就守着。”
魏北说。
“不就是一辈子么。”
作者有话要说: 注:“*”
“精妙……更美。*”——三岛由纪夫
伊甸园梗,取材朋友聊天。非原创。
第十九章
“我守着你,不就是一辈子。”
魏北于困顿中撂出这句话时,沈南逸正起床穿衣。他垂下的眼皮一跳,心尖也跟着一跳。
旭日红光闯过落地窗,罩在魏北未曾盖严的小腿上。上半身就隐在半暗的阴影里,这双小腿便似发着光。
沈南逸默了半晌,轻笑两声。衬衣没有扣拢,胸肌饱满,腹部结实而性感。衣料轻飘飘地挂在他身上,平添美感。沈南逸则撑着床尾,俯下身去。
魏北的脚踝精致,脚背弧度优美,脚底那近三指宽的伤口已凝固,鲜血半干不湿地糊在周围。沈南逸抬起他脚跟,竟伸出舌头,轻轻舔去未干的血液。
铁腥味。发涩。
脚底的酥痒差点令魏北彻底惊醒,他半撑起身子,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沈南逸。
一刀阳光似天堑。
沈南逸在明,魏北在暗。沈南逸的身后是大片朝霞与日光,浓抹重彩。魏北隐没在灰黑不明的房间里,轮廓清晰。沈南逸背光,眼神沉郁。魏北向阳,眼睛发亮。
他们无声对峙,好似一个世纪也就这么长。
良久,沈南逸放下魏北的脚,用被子给他盖上。他转身面朝穿衣镜,开始慢条斯理地系扣子。骨节清晰,拇指上还沾着红到发暗的血迹。
沈南逸盯着镜子里的魏北,似笑非笑,“说话不能太满。特别是年轻人。”
后来他们没再提过。
没再提起这个荒诞的黎明,也没再提起这个荒诞的约定。
有些话就像逢场作戏,七分醉三分淫。该不该当真,谁也不知道。
魏北靠着椅背,慢慢回忆完这段不算刻骨,却十分铭心的过往。他像牛反刍般,把前情故事翻出来,一遍遍咀嚼,一遍遍消化。他记得所有细节,甚至所有对话。
食之入髓,又食之无味。到底是过期诺言,如过期罐头。
末了,没滋没味的,便咽回去。不与任何人提起。
霍贾不太清楚个中经历,以为魏北说笑。他翘着兰花指翻看手机,约炮软件的提示音连响不断。魏北听得烦,叫他设静音。
“得了吧北哥,您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身边傍的都是稳定又多金的男人,个个身价不凡你当然不愁。”
“妹妹我今年的目标,得是好好儿找个金主靠着。争取长久点,别总跳槽。”
“措施做好,小心得病。”
魏北晓得霍贾是个压根不安分的主儿,永远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他能跟谁长久,那才是奇他妈的怪了。
“两个月例行检查‘那个’指标。”霍贾笑嘻嘻地挥挥手,“比女人查怀孕还勤,出不了事啊。”
“担心我不如担心自己,北哥哥。最近手头有新戏么。”
魏北撑着下巴,半眯眼,“哪有那么快。上部也才杀青两三月,前期宣传力度不够。能不能过审不知道,过了估计扔网上也是扑。”
“这种事,看运气。”
“我倒觉得能有好反响,北哥。您他妈在片子里多美啊,那妆容那眼神儿那戏服。我操了嗨,直男都能给当场看硬了!”
霍贾说起一茬是一茬,立刻从微博翻剧照。其实算不上剧照,大多还是探班粉丝偷拍的。原本是探李谷的班,不料魏北的照片多得一匹。
魏北朝他手机瞥一眼,大部分照模糊了,仍能窥见倡人之风华。
“演过就过了,也没什么好期待。”
霍贾撇嘴,“我倒是希望你一夜爆红,以后跟着北哥混。你有肉吃,我还有口汤喝。”
魏北睨他一眼,“出息。”
“我是没什么出息,难得想要什么出息。”霍贾头也不抬地刷微博,前一句刚落地,后一句的声儿乍然拔高响起。
“我靠!这他妈哪儿来的三十六线小网红,居然也有黑粉来碰瓷你!”
魏北一愣,刚想说看看。可看看又有什么意思,人言可畏,更何况网上谁也不认识谁。实在没必要去看别人如何评价自己。
霍贾准备披挂上阵,定要撕烂这胡乱造谣的某家粉。魏北却顺势拿过他手机,按下锁屏键,关闭。
“犯不着,”魏北说,“我也不是什么流量级大咖,不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