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七一章 长渊盟约(二)
段怡颇为诧异的看向了苏王爷,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苏筠与我亲弟弟无异,没有苏王府,只要我能,亦定是会护他一生无虞。”
比起见过寥寥几面的段铭,苏筠倒更像是她的亲弟弟,便是他那长枪,亦是有她手把手的教过。
“算起来,这些年岁,我同苏筠生死与共,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回大战。到如今有不少人说,说我段怡运气绝佳,几乎回回都打胜仗。”
“可当初,我同苏筠本事不济,在那剑南道对西面之敌,亦是几次险些丢了性命。”
段怡说着,唏嘘又怀念。
如今一场场的胜仗,都是一场一场的厮杀中,得出来的经验教训。
“从前在剑南的时候,我们这一支人马,便是惯做那急先锋。将军征战几人能还?那打头阵的更是回回伤亡惨重。那时候经验不足,叫敌人冲散了去,我们这一小支人,同敌军战至最后,能站着的只剩下我同苏筠二人。”
“他那会儿年纪不大,腿上被割了一刀,我背上受了伤,有个大窟窿。我背着苏筠,走了整整一夜,他的手一直堵着那伤口,一直叨叨叨的说个不停,生怕我死了。”
段怡说着,冲着苏王爷笑了笑,“所以苏筠到现在,很擅长说书。”
哪里有什么盲目的崇拜?
她救过苏筠的命,不止一回,苏筠亦是护着她,不止一次。
边军作战风格,同那各道的富贵兵,可是格外的不同。
为何明明天下各道都有驻军,可为何所有人都盯着剑南道?那北地紧挨着京都,戍边的都是天子心腹,西面的陇右乃是世家李氏把持,动摇不了分毫。
唯独剑南,顾家子息单薄,乃是无人护着的肥羊。
这世间万物早就明码标价,诸君所行之事,皆是掂量权衡之果。
边军乃是两国对战,不死不休,带着多年的国仇家恨;诸侯纷争,于军队底层士兵而言,不过是恰巧来了这个上峰,然后大战一番,又换了另外一个上峰,何必血战到底?
段家军出征,回回投降者众多,她更是几乎不会虐杀战俘。
而边军交战却是不同,决不投降,血战到底。
剑南军为何能够抵抗各路大军,崔子更的玄应军为何遭人眼热,他们在京都对战之时,陇右道大军为何不像旁的军队那般容易投降,死伤无数都要突围出去藏在那山谷之中?
真正去过边关,做好了为国捐躯准备的人,本就是不同的。
她同苏筠,便是在这种不同中,走了相同的路的人,虽不是手足,但胜似手足。
苏王爷听得认真,段怡说道苏筠受伤的时候,他阵阵后怕;说道他爱说书,他又是哭笑不得。
“那孩子同我不亲近,我们说不上几句话便会要吵起来。段将军对苏筠有大恩,且你行事磊落,老夫本不该质疑。”
“不过,就像老父亲嫁女儿,总归心中忐忑,恨不得掏心掏肺的多陪送些,恨不得自己个封侯拜相,好让孩子在外头硬气些。”
苏王爷说着,将那张纸,推到了段怡的眼前。
“我苏家俯首称臣,岭南道可以立即归你。但是江南西道,在老夫有生之年,为我封邑之地。待我百年之后,由苏筠来归缴。”
“我那岭南之地,换我儿苏筠一道免死金令,将来无论他做下何等错事,段将军留下他一条性命,让他做过富贵闲人一生无忧。老夫暂时留着那江南西道,是为我儿做靠山。”
“我百年之后,他有勇无谋,镇不住江南西道的那些叔伯们;且段将军大才,定是会吸取那前车之鉴,以防诸侯再起。”
“届时苏筠自缴封地,为你开了削藩之口,是我给他留下的第二个保障。”
苏王爷说着,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这世间,人心难测,帝王之心,便更是难测。有多少君臣打天下之时,宛若手足,到日后却是狡兔死,走狗烹,落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日子长了,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指望人心,太过玄乎。
且万一……万一他死的时候,已经换了段怡后人做国主呢?
倒不如到时候苏筠献上江南西道,再立功勋,不管当时段怡是否还记得苏筠同她的情谊,不管当时国主换了谁,碍于脸面,都不会为难新立大功的苏氏一族。
苏王爷说着,“白纸黑字,防的只能是君子,却防不住背信弃义的小人。段将军在老夫心中,便是正人君子。”
段怡低下头去,看向了那张墨迹早就干了的纸张,上头的字规规整整的,纸上却是有些许折痕,也不知晓,苏王爷思虑了多久,方才想出了这么些。
段怡轻叹一声,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苏王爷的注视之下,掏出了自己的印信,盖了下去。
“崔子更可能会后悔今日没有在长渊摆下鸿门宴,叫我段怡有来无回。可苏王爷将来定是不会后悔,顺了苏筠的意,将他留在了我身边。”
她抬起眸来,瞧着苏王爷小心翼翼的将那张纸折了起来,收进了一个木头匣子里。
“若是这样能让王爷安心,我这个占便宜之人,自是没有不允诺的道理。”
苏王爷长长吁了一口气,朝着段怡拱了拱手,“多谢主公成全我这个做父亲,想要弥补过错的一片苦心。”
段怡托了托他,然后又端起了面前的茶盏,轻轻地喝了一口。
“将军这就下了决断,就不怕我输给了崔子更,然后这纸约定便形同虚设了。”
苏王爷又添了茶水,苦笑道,“若是你我二人联手,都不是崔子更的对手,那胜负生死,自是与人无尤。”
“而且,老夫觉得,这天下怕是要暂时太平了。”
苏王爷说着,朝着门口看去。
段怡顺着他的视线,扭头一看,看向了门口逆着光站着的崔子更。
“世叔可谈好了?”
苏王爷点了点头,拿起那木匣子,站了起身,又朝段怡拱了拱手,走了出去。
崔子更见他走远了,看着苏王爷的背影消失在了拐角处,方才抬脚进了屋。
他将苏王爷的茶盏,放到了一旁,又自顾自的给自己添了一盏新茶。
然后方才在段怡的对面坐了下来。
“段怡,你在苏州所言,可还作效?”
第三七二章 长渊盟约(三)
段怡挑了挑眉,“我这人话多,旁人说一句的功夫,我能说十句。在苏州那般久,话有十万条,不知你说的哪一条?”
崔子更一梗,端着茶盏的手一抖,里头的茶汤飞溅了出来。
他幽幽地看向了段怡,“便是那村东头小河边的牛身上有几根毛,段三你都记得,又岂会不记得我说的是什么?”
段怡摇了摇头,“我家村东头小河边没有牛,只有狗,你说的那个十有八九不是我。”
崔子更听着,不由得咬牙切齿起来。
“你这是要赖账了!”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段怡会使用装傻充楞这一招,她这分明是想要抛弃糟糠……呸呸,她这分明是想要糊弄过去啊!
“段三如今飞黄腾达,这是打算不理旧情了么?”
段怡听着这幽怨的调调儿,脑子里满是循环出现的大明湖畔夏小荷,她刚喝下的茶水,忍不住噗呲一下喷了出来。
“咳咳咳!哦!我想起来了,原来是……”
崔子更定定的瞧着段怡,“段三怕不是天下第一寡情薄幸的女郎。便是一块石头,也应该给捂热了。虽然咱们各自征战,可是书信礼物从未断过。”
“在我身边,都有一队人马专门养鸽子,一拨尚未出苏州城,那下一拨便扑腾着翅膀,准备起飞了。崔某前头一二十载,写过的字,都不如这半年给你写的信多。”
“送药,送红烧肉,你襄阳城使公府的窗户棱,怕不是都叫我翻矮了半截儿。我那苏州城,段三自离了,那是脚尖儿都没有朝那个方向过。”
段怡低着头,露出了好看的脖颈,她轻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向了崔子更。
这人心思直白,惯常做得比说的多,她又不当真是那石头人,不知冷暖。
若搁后世,有这等美貌男儿,江山为聘,满心满眼全都是你,她何须多言,现在,立刻,马上,民政局等你。
可偏生……
“祈师伯应该劝诫过了你了吧。咱们脾性相同,要不然的话,也不会入了同一师门。你我互看,像照镜子一般,即是如此,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情。”
若她非要与这世间某人成就姻缘,除了崔子更,她找不到第二个同她并肩而立之人。
程穹聪慧,苏筠机灵,韦猛骁勇,谷雨貌美,她身边亦非没有好儿郎。
可不管是哪一个,于她而言,就像是山上的老土匪瞧见了小土匪,只想撸起袖子说,孩儿们,抄家伙,一起上!
可崔子更却是不同的。
段怡想着,心思愈发的坚定。
“方才苏王爷已经入我麾下,如今天下二分,你我如今便同水火,势有一战。我即是领着他们打了天下,便没有任何道理,将这血肉拼来的江山,拱手相让于你。”
“我若是嫁你为妻,入你后宫,天下倒是一统,可那些追随我的人,该如何自处?今后天下再出了第二个想要有一番作为的小娘子,可还有人愿意信她效忠于她?”
“那天底下的人,都会认为,女子不过是闹腾一场,为自己谋取丰厚嫁妆,到最后,还是相夫教子。我未想过,做女子表率,可亦是不想,成为湮灭她们自立希望的罪人。”
崔子更静静地听着,段怡越说,却是神色越发的淡然。
“我习武时间晚,外祖父着急让我鼎立门户,日训夜训。扎着马步练着弓,在油灯之下挑着血泡的时候,却还是要回答祈先生千奇百怪的问题。”
“好不容易入了夜,自是沾着枕头便睡了。从小到大,倒是形成了习惯,失眠之事于我而言,几乎没有。”
“可是这回救襄阳之后,我时常在噩梦中惊醒。在梦中,长孙老将军一家子人,被那沈青安杀害,他们的头颅被挂在城楼之上,死不瞑目。”
“鲜血一滴滴的落下来,我二姐姐挺着大肚子,从那城楼之上一跃而下。她说襄阳城在,长孙氏在,襄阳城亡,长孙氏亡。”
“我来迟了一步,到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地上。沈青安的马蹄从她身上踏过,襄阳城破,到处都是尸山血海,还有烧焦的气味。”
“那味道,我再熟悉不过。虽然是在梦中,但我仿佛能够感受到手上的粘腻。二姐姐那般美貌之人,摊在地上,像是泥饼一般。”
段怡语气平缓,声音并未带颤,却是听得人心尖都在颤。
“若是我当日晚到一步,这便不是梦”,段怡时常在想,人的一生,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若这世间就是一个话本子,兴许那作者的大纲里,她便如梦中一般,晚了一步,从此痛彻心扉;事到临头,笔锋一转,她又快了一步,沾了那郑铎的鸿运,终于不至于二回,见到亲人死在眼前。
“段怡将襄阳托付于我,我将以命相护。先生待我为君王,我待先生以国士。”
段怡话音落毕,屋子里静悄悄地。
那香炉里的香,被风吹动,变得有些弯弯曲曲。
“我是如此,你亦是如此。”
“你叔父为了你在苏州卧薪尝胆,你背着弑父的罪名,潜行去锦城,遭天下人唾骂;玄应军为了你东山再起,认贼做父,委屈求全。”
“一将功成万骨枯,咱们一路走到这里,死了多少人,身上被戳了多少个血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