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花费了不少力气才救出的人, 但是田昱原本就是因邱大将军才蒙冤入狱,如今家破人亡,有什么样的反应都不奇怪。
因而伏波并不打算立刻去示好或是拉拢, 如今最重要的还是给出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让他调养身心,再做打算也不迟。当然, 那双废掉的腿也是问题, 现在的医学手段怕是没法接上韧带, 得让木匠们先做个轮椅出来。不良于行对于心理的影响可是极大的, 绝不能放任不管。
伏波想的很明白, 因而之后没再去探望田昱, 只是让卫生员好生照料。她则陆陆续续跟孙元让又聊了几次。
都在同一条船上, 哪怕一个船头一个船尾,田昱那天的嘶吼也瞒不了人的。然而孙元让一句也没问,就像是没听到一样,闲谈的话题反而越来越广, 无所不包。这当然是一种试探, 但是跟个心中有城府的人闲聊,还是很有益处的,伏波顺道打听起了岸上的局势。
消息闭塞算是她的软肋, 毕竟身边的人不是严远这种早早就飘在海上的, 就是李牛、孙二郎这种只看眼前一亩三分地的。书籍还能买, 消息却必须有渠道才行,而孙元让恰好就是个梳洗信息的好手。
也是经他之口, 伏波才明白了“天下大乱”已成定局。光是荆湖一带, 造反就有七八家人马, 四处劫掠, 几乎让南方糜烂。像蓑衣帮这样的大帮,轻轻松松都能裹挟十数万百姓,哪怕之前被官兵杀的大败,也能剩下两万多残兵,难怪孙元让这么个小帅,也敢起逐鹿的心思。
时局如此,自当有枭雄无数。
想了想,伏波问道:“朝廷如今带兵平乱的,可有厉害人物?”
孙元让肃容道:“自然是有的,今次让蓑衣帮吃了大亏的就是西军宿将马聘,若非他不通水战,我等怕连出逃的机会都没。唉,也亏得朝廷自断臂膀,杀了邱大将军,否则荆湖哪能掀起风浪?”
“邱大将军”并未让伏波生出什么感慨,反倒是“西军”让她心中一凛:“朝廷用边军了?不怕外敌入侵吗?”
若真面临朝代更替,最危险的未必是农民起|义军啊!
孙元让闻言却怔了怔:“哪有什么外敌,皇帝老儿禁海,不就是为了戎边吗?四境安稳几十载了,反倒是陕边闹了几场兵祸,边军说不定都要裁撤内调呢。”
伏波眉峰一蹙,这跟她想的可完全不一样。虽说早已知道这里不是她熟知的世界,但是地理大致相似,又同样出现了大航海时代和全球贸易,还是让她下意识的把这个时代类比成明清。然而现在看来,时局恐怕大相径庭。如此一来,她所知的一切都毫无用处,哪还能预判未来的发展?
见这少年陷入沉默,孙元让还以为他被边军内调的消息吓到了,劝道:“其实也不用太担心,听说北地去岁大旱,已经开始闹流民了。这要是乱起来,朝廷肯定会派边军去讨,咱们反倒会轻松些。”
伏波笑笑,并不作答。单纯的营救任务,小规模战斗她都游刃有余,大军作战也能依据经验作出判断,加之对于热|兵器和近代战法的熟悉,只要舰船能够顺利升级,优势必然会在她手中。然而这些都是战术层面上的,战略,尤其是涉及天下大势的战略,她就差得远了,恐怕还得有可靠的谋士才行。
只是这样的人哪是好找的?就算田昱加入,也是负责后勤的。赤旗帮想要继续壮大,安稳发展,需要的人才缺口依旧巨大啊。
不过这些就不是能跟孙元让聊的了,好在他们也不用继续相处下去。一路上顺风顺水,船队只花了几天就到了潮州府沿岸,停在了蓑衣帮指定的地点。经过这几日的调养,那姓常的头目已经恢复了些精神,下船时对伏波道:“多谢伏帮主仗义相送,以后赤旗帮行走荆湖,寻常某便可。”
能让蓑衣帮费力保住的人,不是才干出众,就是关系过硬,这样的人一句承诺,多少也有些用处,然而伏波只是笑道:“受人所托,终人之事,能安稳到岸,小子就放心了,常将军不必客气。”
这话听起来像是自谦,实则暗指此番营救全赖孙元让之功。常头目微微一怔,心底忽的生出些愧疚。他是看不惯孙元让为了救自己,用一帮兄弟和阎大的命做饵,然而对方悉心安排,甘冒奇险也不是假的,还安排了船只相送,不必东躲西闪逃避追兵。若是没有这番安排,不是他死无葬身之地,就是帮中兄弟折损无数,自己侥幸的活,总不能因一时纠结,冷了人心。
想到此处,常头目缓缓点头,神情也舒缓了不少。一旁的孙元让则有些惊讶的看向伏波,这一路他没少花心思,这小子却油盐不进,极难拉拢。他还以为对方不愿跟他深交,也没有涉足内陆的打算,谁料临到走了,却意料之外的帮了他一把。要知道这几天常先对他不冷不热,显然还有心结,他也不好凑到跟前自讨没趣,原本想等回到大营再化解此事,结果外人的一句话,竟比他说一百句还管用。这可又承了对方的情了。
不过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孙元让笑着拱了拱手:“他日若有机会,定要请伏帮主喝上一杯。”
伏波同样拱手笑道:“这酒我可记下了,孙兄别忘了才好。”
几日不尴不尬的交情,到了临别反而亲近了些许,也不管到底有没有用,终归是个善始善终。
送走了蓑衣帮一众人,伏波不再逗留,直接扬帆返航。
回程的路上出了点岔子,竟然有官船游弋,估计是察觉了陆上的都是诱饵,想要派船在海上拦截逃跑的贼寇。当然,要拦也是拦刚刚离开番禺的船,像他们这种往南行的小船队轻轻松松就放了过去。
等到了赤旗帮犁过一遍的海域,事情就简单了,挂上赤旗,谁还敢拦?几艘船顺顺当当回到罗陵岛,在码头靠岸。
田昱是躺在担架上下的船,刺目的天光直直照下来时,他不由抬手遮了遮眼。在船上,他一直没出门,哪怕知道那群蓑衣贼走了,也不肯离开狭小的舱室。连如厕都要人伺候,跟个废人有何两样?比起明亮的甲板,他更愿意待在昏暗密闭的船舱里,守着那扇小窗。
日日失眠,夜不能寐,一闭上眼就是噩梦连连,有几次他都失去了控制,好在这群人终究没有再把他捆起来。就连下船也不是被人背下来的,而是用了这种双人抬的担架,像是对待一个重病的伤患一般。田昱有些说不清楚自己的感受,但他再次直面太阳时,只是觉得有些刺目,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原本田昱以为他会重新回到逼仄昏暗的小屋中,谁料这群人先把他送去了“医院”……
眯着眼睛诊了好久的脉,张济民叹了口气:“你身子骨太虚,好些暗伤都没及时救治,还受了寒邪,得调理几个月才能好转。夜里是不是睡不安稳?先开些安神的药看看吧……”
说着,那老头自顾自开起了药,刷刷几笔写完后,交给了身后的女子,吩咐道:“每天两副,早晚饭后服用。”
那女子立刻取了药方出去抓药了。
张济民这才转头问道:“还有哪里不适吗?”
这是田昱出来后遇到的第一个大夫,然而他动了动嘴,却没说出话来。就算是神医,也救不回他的腿了,再说又有什么用处?
见他神情郁郁,张济民不由又劝了句:“你伤了神,不好思虑过甚。先安心养病,医院里都有护士,有什么需要,找她们便好。”
田昱依旧闭口不答。
张济民无奈,又叮嘱了两句就离开了。坐在床上,田昱扭头看向窗外。不知何时,他养成了靠窗坐的习惯,能看见外面的景色,才不会让他失了心智。而眼前的,是个古怪的大院落,屋舍不少,却十分空旷,只能看见几个包着白布的伤患。这所谓的“医院”,其实是个“伤兵营”?
田昱曾当过钱粮官,自然熟悉伤兵营。惨呼连连,臭气熏天才是伤病营的常态,哪像眼前井然有序,干净整洁的模样。更别说这里还有女子,洗衣送药,照料病患,跟富贵人家的仆妇一般。这也是那位邱小姐的安排吗?
在船上时,可能是顾及男女有别,也可能是给他留了分体面,自从那日醒来后,邱小姐就没出现在他面前。倒是严远来了几次,说了不少事情。有赤旗帮的大体情况,也有罗陵岛的布置,还有那位小姐的行事手段。可能是怕他不愿投效,严远可是费尽了口舌,在不涉及帮内详情的情况下,把人夸上了天。
田昱是不信这些的,甚至都怀疑起了严远。这人当初可是邱大将军的爱将,面容冷峻,战力极强,若是不认识的,可能会误以为是个没脑子的军汉。实则他手腕不差,用兵也极为活泛,甚至连讨军资都能气势逼人,寸步不让。如今却变成这么一副絮絮叨叨的模样,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也许真是换了个人,他所见的一切都是骗局……
身上一抖,田昱抬手按住了额角,控制着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他逃出来了,是赤旗帮拼死相救,还给他治伤,派人照料,这当然不是假的,只是跟他想的不同。又看了眼那干干净净的院子,田昱默默闭上了双眼。
一个女子,真能替他报仇雪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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