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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奇怪的修罗场」

期末考试週还没过的时候林鹤洋就得知苏瑞寒假要去三藩市探望亲戚。他的远房表哥在三藩市定居,邀请他去过圣诞节,这件事让林鹤洋的心思莫名其妙在微积分期末考试之前飘到不知哪里去,导致他最终以悲惨的89分期末考试成绩荣获b+的gpa。要知道这在充斥着中国学生的微积分课里,b+已经不足平均分数线了。

自然,永远擅长把一切错误归因于这个世界的十八岁青少年理所应当地认为这就是苏瑞的错,绝不是自己没有认真复习。

绝不是。

寒假来临时,林鹤洋开始独享四人宿舍。 他的两个美国室友回家了,韩国室友在期末周还没结束的时候就完成了所有期末考试,跟着韩国学生会洋洋洒洒一起跑出去旅游。与此同时,他们高中同级群组里的讨论愈发焦灼,在加州唸书的同学已经安排好了圣诞节大部分的行程,每一个准备参与年级旅行的人都在轮流报备前往加州的时间。他们一行人准备在三藩市度过圣诞节前的假期,然后圣诞节时再前往洛杉磯在迪士尼过圣诞。

晓柔的facebook私信随着日期一天天临近变得密集起来。她很希望能约着林鹤洋在三藩市见面,但她越是这样急功近利地邀请,林鹤洋就越觉得自己被恶心到。这到底算什么啊?胜利的炫耀?带着自己的现男友见前男友到底是什么离谱的操作……

就像林鹤洋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十八岁少女的小脑瓜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一样,苏瑞也搞不懂林鹤洋那十八岁少年的小脑瓜里到底在想什么。十二月十号的时候这傢伙跑来跟他讲自己考完所有期末考试了,问他寒假的打算。苏瑞如实说了,他会在十二月十九号前往三藩市,在那边一直呆到圣诞节之后。

「是十九号吗?」

「是十九号,你昨天问过我了。」

「一直待在三藩?」

「这个你昨天也问过……」

「十九号哪一趟飞机啊?」

「啊?你要干嘛?」

「没什么,单纯想知道。」

他实在不清楚这傢伙到底在打着什么算盘,但鉴于他们之间让他单方面感到尷尬的局面他决定不再追问。

直到十八号晚上林鹤洋的微信再一次在苏瑞的手机屏幕上亮起来,是一张林鹤洋名下的机票,美联航的,和他飞往三藩市的是同一时间,同一航班号,同样在芝加哥转机。

⋯⋯这是在搞什么啊?!

于是,这就是苏瑞的奇怪寒假生活。他十九号上午8点的时候搭威廉·诺里斯的车,去morrill宿舍接上林鹤洋一起去机场乘坐前往三藩的飞机。这是他来到美国之后第一次远游,因为和家里几乎断绝来往的缘故,除去相比于其他大学并不算高昂的学费(当然,对于他这样的家庭来说依旧是一笔很大的开销)是父母勉强答应承担的——毕业工作后自然要还回去,他这样跟父母保证过——其馀的生活费都要他自己赚取。

所幸在俄亥俄州这种不太发达的中部生活费相当低,他上个学年的寒假在当地找了一份餐厅和gahanna校区一所公立小学寒假託管班的助教,因为和同事们关係太好,他助教的班级班主任邀请他去家里度过圣诞。助教的工资比起校内兼职高出一倍,那让他轻而易举地赚出了下个学期的生活费。这一年的暑假他在哥伦布城当地找到一家小公司为期三个月的平面设计实习,是他的老师雅各布·舒尔曼帮他推荐的。一开始他原本不想接受来自雅各布·舒尔曼的任何「好意」,但一个留学生妄图在来到美国的第一年就找到一份正经实习几乎难如登天,于是他决定接受雅各布的帮助,并把这一段的记忆在他的大脑中很大程度地屏蔽掉。凭藉这个实习的工资他幸运地顺利攒下这个学期大部分的生活费,于是这个寒假他打算短暂地放过自己。

此刻他却意识到,他放过自己了,林鹤洋却没打算放过他。苏瑞来到美国之后的第一次假期旅行莫名其妙在林鹤洋的一番操作之下变成了他们两个的双人行。直到在芝加哥转机的时候苏瑞的思绪还是一片混乱,只能勉强做维持正常生活的运转。林鹤洋给他解释前因后果的时候他更加漫不经心。

「我们年级寒假约在加州一起旅行,因为这一级的同学里到加州读书的最多。」他认真地说,「我们行动的时间和你差不多,我就想,为什么不呢?」

——瞧瞧,说得真轻巧,「为什么不」?

「你们很多同学都出国留学了吗?」他问。

「我读的国际学校啦。」

「……哦。」

国际学校啊。苏瑞想。来这边唸书的相当一部分是国际学校或普通高中国际部的学生。他虽说不至于羡慕或是什么的,但他们终归和他这种连生活费的每一块钱都得靠打工平时也没办法享乐的傢伙不是一个世界的。

——好吧,要说真的,他确实蛮羡慕的。

那让他没来由的有点失落。所以林鹤洋才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另外买一台3ds和游戏卡,甩手就送给别人好像在打发乞丐。那让他手里的飞机上发放的小咸饼突然味同嚼蜡。

他明明很喜欢吃小咸饼的。

抵达三藩之后他们的行动好像连体婴儿一样怎样也分不开。远房表哥一家虽说请他来做客,但苏瑞大概明白他们的处境。亲戚家的孩子在美国,总要碍于面子照应一下,如果完全不邀请人家孩子来过圣诞显得很不懂事。所以表哥一家虽然请是把他请来了,但暗地里又盼着他不要老待在家里。苏瑞不想自讨没趣,便每天安排了三藩市内的观光行程。不过,他自己也无所事事,所以在林鹤洋的邀请下,苏瑞同意和他的校友们一起在三藩游玩。

当然,很多事情做出来就是为了让自己后悔的,苏瑞在那之后认定。这并不是说他们的游玩过程有多么痛苦,实际上,在三藩的这几天还算快活,除去一些他不得不面对的窘境。

对、比如,当林鹤洋的某位校友说「哎,你和晓柔有点像哎」然后几天后苏瑞意外得知晓柔是林鹤洋的前女友这件事。

他并不是一个自我意识过剩的傢伙,也不会神经病到每天去照镜子孤芳自赏,所以一开始他加入林鹤洋的校友旅行团的时候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当时他们在三藩市中心区观光,同行的有林鹤洋的三个校友,其中就有那个「晓柔」,还有「晓柔」的男友david。这个名字就已经足够让他起疑,直到另一个校友说出了那句惊天动地的话:「哎,你和晓柔有点像哎」。

苏瑞定神看了几秒,答道,「确实哎,可能我是晓柔失散多年的哥哥。」

然后刘晓柔在接下来的几天竟然真的开始叫他「哥哥」。他并没有觉得不适。让他惊讶的是,和刘晓柔这样的女孩打成一片,他感到相当温暖。她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女孩,周身散发着强大又耀眼的热情。如果仔细看来,自己的眉目不过是和她有几分相似,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完全不同。

苏瑞会有些苦涩地想,与自己完全不同,刘晓柔这个女孩子,肌肤上每一个毛孔里都渗透出自信和光。他很希望自己也能够成为这样的人,那种可以像太阳一样照耀他人、又有足够资本不需要顾虑太多的人,但很可惜他不是。

毁掉这趟旅行的是刘晓柔的一句话。他寧愿相信这是她的无心之举,但她是无心亦或有意,对于这件事的结果来看都不再重要。那时候他们在三藩市的卡斯特罗区,坐着有轨电车在城市中穿行。「小斯堪的纳维亚」,歷史上,这片街区是被这样称呼的。海员联盟坐落在第十五街和市场街之间,走过市场街,芬兰式澡堂盘踞在咖啡店后面。转角处,挤满了北欧移民清冷、孤傲的木屋建筑。门框上方,在加州乾燥又热情的空气里,彩虹旗随风飘散。

从街区的这一头,街道向下流过,又在洼地谷底傲然飞跃起来,沿坡而上,伸到半空去了。

阳光洒满坡道。

一九七五年,政客及活动家哈威·米尔克将这个地方进一步扩张成同志聚集地。这些不被管教、急于在社会的边缘寻求归宿的嬉皮士们,在那时拥有着叛逆的音乐和紧身丹寧裤,也孕育了肆虐的爱滋病毒。

生的同时,也有死亡。

他想,向世俗反抗,代价是逃不掉的。

他们在那条街区逛了整一天,几人之间除去刘晓柔和david全都隔一段距离一前一后前行。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苏瑞亦步亦趋走在他们这一行五人的最前面。在即将接近一家叫“星腹”的酒吧门口,刘晓柔突然凑了上来。「哥,你应该很喜欢这里吧。」她挽住他的胳膊,亲切地问道。

苏瑞有点诧异,他下意识觉得这小姑娘脑子里一定打着什么主意,但他还是中规中矩地回答道,「当然,三藩很好啦。」

晓柔摇摇头,「不、我的意思是说这里。」她抬起手来比划了几下,「castro这里。这里不是很有名的同性恋街区吗?」苏瑞明白了她的意思。「哦……」他有点冷淡地回答,「也可以这么说吧。」

「你一定是很受欢迎的那种类型吧?」晓柔讚许道,听上去很是真诚。

「其实也没有……」

「鹤洋那傢伙是不是总缠着你?」

「啊?」

「我就知道他一定总缠着你,你来这边玩是不是也是他拉着你来的?」

「我主要是来探亲——」

「因为你长得有点像我,你知道吧?」

这话听上去好像朝着他并不太喜欢的方向进行下去,可这个活力四射的少女继续口无遮拦道,「他总是忘不掉我,我们高中的时候恋爱两年呢。」

那时候的苏瑞觉得这大概是他最糟糕的圣诞节。倒不是说他曾经拥有过什么美好的圣诞节。在国内的时候他不过圣诞,父母觉得「圣诞」是「洋节」,最看不上那些跟风做圣诞促销的商场,也不准他和一些作风洋气的同学走得太近。「什么样的人就要做什么样的事」,这是他那工薪阶层的父母掛在嘴边的人生信条,充斥着在这飞速发展的城市中苟活在角落的每一个普通人朴素的任劳任怨。人就是要低着头前行。他的人生前二十年就是这样度过的。我们不奢求、不越界、脚踏实地过完属于我们的一生,「什么样的人就要做什么样的事」。

——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苏瑞这样问自己。

他很希望自己能成为一隻鸟,有着好像猛禽那样长出天际的翅膀,锋利地划破云层和风,一口气飞翔几千、几万公里。

他可以不看着脚下的路,昂起头飞到更远的地方吗?

他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但在他看来,刘晓柔可以,孙艾伦可以,林鹤洋也可以。他们挥洒着汗水,散发着光,远远把他甩在身后。

他们这一行人的最后一顿聚餐是在金门大桥附近码头的一家美式西餐店吃的,第二天苏瑞就要在他的远房表哥家度过短暂的圣诞节,然后他就会飞回学校,继续开始他剩馀两周的寒假打工生活。林鹤洋在主菜端上来之前起身去了厕所,他在心里默数四十秒之后也起身前往,在狭窄的、铺设着木质墻壁的盥洗室里他刻意抬高了声音问道,「你是因为我长得像晓柔才决定认识我的吗?」

林鹤洋差点被不平整的地砖绊了一跤,他也搞不清楚这傢伙是怎么做到的。总之,是的,一块翘起来差不多两釐米的地砖能把这个一米八的傻大个子绊一跤,真厉害。林鹤洋差点扑到他身上,幸亏在他们距离半米远的时候控制住了重心。「你说话啊?!」他追问。

「晓柔跟你讲了什么?」林鹤洋反问,声音并不平稳。

「她跟我讲了什么重要吗?」他问,「她没讲什么,就说她是你前女友。因为我长得有点像她,所以你才——」

「鬼扯。」林鹤洋打断了他的话,「那个女人自恋得很,好像宇宙大爆炸都是因她而起似的。」

苏瑞很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他觉得鼻子有点酸,但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你知道,」他颤抖着说,「我一点也不像她。」

「当然、当然了!」林鹤洋拼命附和道,「她是女的,你是男的,怎么可能像嘛……」

「我不是这个意思!」

林鹤洋哑口无言地张着嘴,脖子憋红了也没有回应。这个十八岁的男孩好像有点困惑、苦恼又无措,苏瑞能看得出他绞尽脑汁想要做出正确的回应却无从开口。他很感激林鹤洋起码试图想找到正确的答案,但他知道林鹤洋这样的人——刘晓柔这样的人,他们找不到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