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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汝不知,吾这双眼?”他问的很轻,在问出口的同时,也抬起了手,扯开了脑后结扣。那条丝绦,轻轻从他面上飘下。

“啊!”身后有人发出了压抑的惊呼,还有更多控制不住的抽气声。

身为奴婢,如此失礼,足以让她们送命,然而楚子苓却不得不承认,想要压住惊呼,并不容易。面前那男人睁开了眼,那是双不会折损他容貌的丹凤眼,狭而长,内勾外翘,似有神光。然而这双眼的眸子,却不是漆黑浅褐,而是蓝色的,丝毫没有杂色,幽深清透,洞穿心魂。

这巫瞳,竟然有双蓝眸!

此刻,就连楚子苓都惊讶于他这异于常人的双眼。毕竟除了蓝眸之外,他身上没有分毫异国血统的迹象,更别提这里是楚国,是距离海洋和沙漠都十分遥远的内陆,怎么可能出现欧洲混血?

不,不对。一惊之后,楚子苓突然皱了眉:“你可是白天不能视物?”

这下,轮到一旁宫人惊讶了:“巫苓知大巫只能夜视?”

一句话,就给出了足够多的提示,楚子苓在心底轻叹,已经猜出了蓝眸的来历。在遗传学中,有两种疾病能造成这样的结果。一者是瓦登伯革氏症候群,乃是染色体异变,导致标志性的玻璃蓝眼和额前白发,不过此种病症,视力不会出现异常,反而容易诱发听力障碍。另一种,则是眼型白化病了。不同于普通白化病,这种病症只会出现在眼底,导致色素从虹膜消失,亦有可能呈现出一种极浅的蓝色,美则美矣,却使得病人眼球震颤,视力极差,不能见光,反倒是夜视力大幅增强。而这种病,莫说是古代,就是现代社会也会被当作是妖物附身。

一个有着这种遗传疾病的人,能被当成是大巫,已是幸事。

见那朦胧身影不惧不退,似乎并不把这双妖瞳放在心上。天色未暗,目不能视,唯能凭声音辨人的巫瞳,忽觉心头火起,直直问道:“这眼,汝可能治?”

楚子苓摇了摇头:“天生如此,无药可医。而且……”她顿了顿,“……会传到你的子嗣身上。”

这下,满堂无一人能言。

巫瞳也没回话,只用那双有些渗人的蓝眸盯了她片刻,便飞快系上丝带,起身就走。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才远远扔来句话:“让她住远些,莫扰吾施法!”

那宫人不免也有些尴尬:“巫瞳平日不是这性子的,大巫莫怪。”

她又有什么可怪的呢?王妃安排她跟这么个美男子住一起,怕也不是巧合。这冷言冷语,反倒比一上来就亲切热情,更让她安心。

既然巫瞳已经开口,宫人也不敢怠慢,寻了一间距巫瞳最远的房间,安排楚子苓住下,就退了出去。

“女郎,那大巫好生可怖……真要住在此处吗?”等人都走了,蒹葭才颤巍巍问道。她也曾被那巫者的长相吸引,但是一双鬼眸,实在骇人!

“他只是……”楚子苓本想说这是种疾病,却又临时改口,“……只是上苍恩赐,不必惧怕。”

她的话,别说对蒹葭,就是跟来的几个郑人,也松了口气。随后几人麻利的摆放起楚子苓随身携带的那些东西。

只可惜,几个药箱、些许钱帛,如何能摆满这奢华而冰冷的大屋?压住心底不安,楚子苓强迫自己继续学起了雅言,楚语。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夜幕低垂, 灯火俱熄, 楚子苓躺在榻上,却未合眼。大屋空旷,小院寂静,那古怪声响也传的极远,似低泣也似娇吟,隐隐约约, 时断时续, 令人烦躁辗转。

果真又来了, 楚子苓在心底叹了一声。这几日,她一直待在小院,没有病人登门,也见不到外人, 甚至连巫瞳都未曾露面。然而每到夜里, 她都能清楚的“听到”这个室友。曼声哦吟,缠绵笙歌, 又岂是区区几道墙能拦下的?

“女郎,你可睡了?”枕边,传来了个略带羞意的声音。

楚子苓只“嗯”了一声, 答得含糊。蒹葭却兴奋的凑了上来:“奴偷偷看了,今日又是不同女子。”

这里可是楚宫,侍奉的都是寺人, 竟还有人夜夜如此, 蒹葭如何能不好奇?

见对方不答, 蒹葭又飞快补了一句:“那巫瞳怕是没摘丝绦,难怪如此多人自荐枕席。”

那人模样俊秀,只要不露出鬼瞳,还不知多少女人趋之若鹜呢。对于这判断,蒹葭很是自信。

她说的欲欲跃试,楚子苓却轻声道:“跟他不行。”

蒹葭楞了一下,脸上顿时绯红:“奴可没想过!奴心悦田郎!”

楚子苓没搭理她这剖白,只是强调了一句:“不是他就行。”

不知女郎为何这么在意,又全不信她,蒹葭嘟着嘴躺了回去,也不再言语,两人就这么静静听着远处传来的声响,直至朦胧睡去。

第二日,依旧是学习楚宫常识。给楚子苓讲解的,是个随她前来的郑府仆妇,楚语十分精通,说起礼仪典故也颇为熟稔。

“楚王乃帝高阳之后,先祖任帝高辛之火正,主天地火,光融天下,故曰‘祝融’。楚国多‘灵官’,掌史、卜、龟、祝、筮等,历代楚王皆为巫长,号令群巫,称‘灵’……“

“‘灵修’。”一个楚音,打断了妇人的絮叨,就见巫瞳旁若无人的走了进来。几日不见,那人仍旧衣衫不整,似刚从榻上起身。然他夜夜宣淫,早就被屋中人听了个遍,几个婢女只是见他,就羞红了面颊。

巫瞳也不管旁人,轻纱遮目仍一步不差,径直走到了楚子苓身边,大方落座。当然,是箕坐,加之那身衣衫,几乎能看清不雅之处。

这无理举动,却未曾惹恼楚子苓,她只是反问一句:“何时称‘灵修’?”

她见过的所有人,都称楚王为“王”或者“君”,从未有人称他“灵修”。不过既然巫瞳提起,应非虚言。

宽纱蔽目,自然也看不到巫瞳挑起的眉峰,他的脸向楚子苓的方向偏了偏,似想看清她的神情,片刻后,方道:“自是祭祀之时。王通灵,左执鬼中,右执殇宫,统领众鬼,是为灵巫。”

这就有些超出楚子苓的想象了。难不成楚王不止是政治领袖,也是宗教领袖,楚国乃是政教合一的国体?无怪楚地如此重巫。想了想,她又问道:“祭祀,可是一旬一次?”

听到这话,不知怎地,巫瞳忽的笑了:“汝想去?如此不行。”

说着,他竟然伸出了手,悬在楚子苓面前,虚虚勾画:“额点朱,眼抹炭,发编珠贝,着锦绣衣,才像个巫……”

那人手指移动的并不很快,不像是注视着她描述,倒像是用指尖摸索。蒙着纱,又有眼疾,也许他能看到的确实不多。

楚子苓皱了皱眉,有点不适应这暧昧的亲昵,干巴巴问道:“需像个巫?”

“汝非巫吗?”巫瞳反问。

楚子苓哑然。她确实是“巫”了,而且只能以“巫”的身份活下来。也许,她该入乡随俗……

然而这片刻无言,似取悦了巫瞳,他突然倾身,在楚子苓耳边低语:“或让吾亲自教汝……”

他的声音本就极具磁性,如此耳语,更是撩人。淡淡的烟烛气息,混着幽暗香气,隐隐飘来,似要侵占掠夺,惑她心神。楚子苓条件反射的躲开了,侧身远离。

“汝不喜床榻之欢?”终于激起了那女子的反应,巫瞳勾唇浅笑。

“我不想生出蓝眸的孩儿。”楚子苓平静答道。

这一声,就像一掌,甩在了巫瞳脸上,让他的身影都微微僵滞。看着那人凝固的笑容,楚子苓轻叹一声:“只要是你的血骨,不论男女,总会有人染上,这是命定之事。”

她没有仔细学过遗传学,但是基本常识还是懂得。而且这种呈蓝瞳的眼型白化病,似乎只有男孩才会显性。若是生出其他瞳色,乃至红眸呢?那些无辜的孩子还能活下来吗?

巫瞳缓缓直起了身,脸上笑意已退了个干净:“既是命定,何不顺天?”

这是顺天吗?像个牲口一样,在女人腹中播种,只为得到另一个如他一般的男婴。这究竟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那“灵修”之意?一想到这里,那夜夜笙歌,听来也让人齿冷。

见她不答,巫瞳却也未再次追问,反而淡淡道:“公子婴齐之母有失眠之症,汝可能治?”

楚子苓一愣,怎么突然给她介绍起了病患?还是试探,还是报复?然而治病的机会,她并不愿错过,唯有治好病人,能让她在这楚宫里立足。只是失眠罢了,楚子苓点头:“能。”

“人在前殿。”巫瞳撂下这句话,就起身而去。

他来,只是想说这句吗?楚子苓实难猜测巫瞳的目的,然而此刻不是纠结的时候。她立刻带上蒹葭,前往位于小院之外,那个她一直未曾踏足的殿宇。这里似乎是一处专供巫医诊治的场所,刚走进门,就闻到了浓浓烟气。

坐在殿中的老妇人抬起头,颇为讶异的问道:“巫瞳呢?”

她正是公子婴齐之母,先王随夫人,这些天正被失眠之症折磨,才来宫中求诊。巫瞳乃是楚王信重的大巫,也是她指明要点的巫医。

“巫瞳有事,换吾来治。”楚子苓顿了顿,“吾名,巫苓。”

随夫人听闻这名,面上愠色才稍稍平息,开口问道:“可是治好季芈的大巫?”

“正是。”楚子苓并不自夸,简单作答。

见状,随夫人才放下心来,又看了看对方身上着装,问道:“大巫可要先更衣?”

这样的衣着,看来在宫中确实不怎么合适了。楚子苓伸手拔掉灵九簪,散发于肩:“如此即可。”

将信将疑的看了楚子苓一眼,随夫人才重新正坐,让这新巫坐在自己身边。

看了看那老妪蜡黄面色,青黑眼底,楚子苓道:“请伸手,吾要探……鬼。”

没说探脉,反说探鬼,倒是让随夫人多信几分,伸出干瘦的腕子,让楚子苓搭上手指。摸了摸脉,楚子苓便道:“夫人可是多梦善惊,时寐时醒,体乏眩晕?”

没想到这巫医能一口道破,随夫人喜道:“正是!前日起,吾便被邪鬼所扰,只要睡下就入梦来。”

这是痰火内扰,至心神不宁。楚子苓没有点破,只是问随夫人这几日吃了些什么,有无烦心之事,听她一一作答,才确定是思虑过伤,饮食不节,便道:“吾需用针刺鬼,还请夫人解衣,下人回避。”

大巫施法,很少会留人旁观,随夫人不疑有他,让侍候的三名婢子都退了出去。蒹葭亲手帮她解开衣裙。楚子苓则取出了毫针,再次握住病人的手腕:“吾会行针,先封鬼去路,再刺它出体。”

说着,她不给对方迟疑的时间,便用金针直刺手腕神门穴,足上内庭穴。

针刺入肉中,却不流血,反而有种胀麻之感,如蚂虫徐爬。随夫人惊道:“汝可是刺到鬼了?!”

两穴都用泄法,患者得气才有会反应。楚子苓不答,反倒转到她身后,又在背后心俞穴下针。此穴才是治病主穴,可壮心安神。

背心一阵刺痒,随夫人忍不住“啊呀”一声。

“请夫人噤声,免扰鬼神。”

身后传来那大巫沉稳声音,随夫人赶忙闭口,只任对方刺针。如此约莫过了两刻,那大巫才收了金针法术。

“夫人体内邪鬼已被镇住,隔日再来,七次可愈。还请夫人斋戒,每日在正午时分绕屋行走一周,切不可怠慢。”这病需要睡前少食油腻,适当锻炼,舒缓心神,楚子苓只思索片刻,就编出了这么套说辞。

然而随夫人却奉若圭臬,连连道:“大巫法力果真高深,吾记下了!”

施针的效果,还是极为明显的,不多时,随夫人就觉困倦。楚子苓也没让她立刻就走,而是让几位婢女入内,伺候她先睡下。若是此时有些安神的药物就更好了,不过楚子苓手头缺药,只是命蒹葭寻了些柏枝,架在炉上熏烤,让淡淡柏香飘散室内。

许是失眠良久,随夫人竟小憩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转醒。发现自己真的没在被恶鬼惊扰,她喜的脸上皱纹都展了几分:“多谢大巫,老朽后日再来。”

身为大巫,楚子苓可不该起身相送。看着那老妇人在婢女的搀扶下走出了殿门,才松了口气。

回过头,就见蒹葭双眼发亮,兴奋异常。这“演技”还说的过去吗?楚子苓笑了笑,只是笑容未能进入眼底,她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第30章 第三十章

“那巫苓, 只用金针就治好了邪鬼扰梦?”听到禀报, 樊姬也略带好奇。邪鬼入梦,向来是难治的病症,就算大巫诊治,也要数次祈祝,汤药不断。未曾想,还有针刺一途。

“行针后, 随夫人便有困意, 一觉无梦。不过听闻痊愈, 还要半月时间。”下首,巫瞳正襟危坐,倒是没了平日散漫。

“奇哉!”樊姬叹道,想了想, 又微微摇头, “刺鬼毕竟凶险,不宜用在大王身上。”

巫苓非楚国之巫, 又因落水,忘了身世来历。这样的人,怎能轻信?非只金针, 汤药也不能轻用。

知道王妃的顾虑,巫瞳颔首:“若那巫苓使出其他本事,鄙会禀告王后。”

“如此甚好。”樊姬笑道, “若老夫人病愈, 也是好事。左尹近日同申公不睦, 惹得大王烦心。老夫人病愈,左尹当感恩才是。”

左尹公子婴齐乃是楚王之弟,而申公巫则是楚王信重之人,两人频频相争,总是不妥。所以樊姬才想出这个主意。只要治好随夫人,公子婴齐心怀感念,就不会再在大王面前与申公相争了。

朝政之事,不是巫者可以置喙的,巫瞳只端坐原处,并不插嘴。因换了衣衫,长发齐整,被素绢掩住半边的面孔,看起来竟又俊美几分。

如此美人,自然惹人注目。说完正事,樊姬又笑问:“汝同那巫苓,可行好事?”

巫瞳面色不改:“此姝似宋人。”

宋人最是古板,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未成。樊姬不由讶然,复又掩口轻笑:“不必急于一时。那两名巫婢就要生产了,予看这次,定能生下巫子。届时要好生教养,效命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