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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

楚子苓闭了闭双眼,又“唰”的一下睁开:“能成即可!”

独自一人,身处深宫,她曾无数次从睡梦中惊醒,想到蒹葭,想到巫瞳,想到只留下一句耳语的伯弥。血似乎还沾在手上,冰冷刺骨,让她肺腑都生出痛来。当初田恒问她,为了复仇,她能付出什么?如今,她想明白了。哪怕要她付出现在的一切,都要杀了那人!

看着那因仇恨变得深暗的双眸,田恒一时无语,半晌后,突然问道:“杀了他之后呢?你要做些什么?”

楚子苓明显怔了一下,那握紧的拳头,微微一松。杀了屈巫之后呢?她入宋国,有大半是为了报仇,若是这愿望实现了,她留这里还有意义吗?然而片刻后,楚子苓就道:“如今我已担任司疫,就算待在宋宫,亦能有所为。”

也许是传播医术,也许是控制疫病,就算身在深宫,她应当也能做些什么。毕竟这个时代的巫官,和真正的“太医”不太相同。在一个巫祝可以杖杀卿士的国家,身为驱除瘟疫的大巫,又有宫内宫外两方的助力,也许她真的能做出些什么。

田恒目中却闪过一丝忧色,宋国的大巫,又岂是寻常人能做的。子苓怕是还不清楚,自己要面对什么。在那深深宫廷中,是容不下丝毫美好,不论是仁善还是慈悲,抑或救治世人的大愿,终归会被血色浸染。

只是现在,她怕是听不进这些。

沉默良久,田恒点了点头:“此事我会留心操办,你万万不能跟旁人提起,哪怕是林止也不行!如今你跟华元绑在一起,针对华元之人,定会寻你下手。若是让他们知晓,你是自楚宫出逃,且曾被楚王妃缉拿的巫苓,定要惹出祸事!”

她如今可是右师请来的“灵鹊”,若只是个逃犯,华元颜面何在,地位怎保?

楚子苓的神情立刻严肃起来:“我没有提那两人的名字,也不会透露半点消息。”

田恒松了口气:“至于华元那边,也暂且不说此事,你当专心宫中事物,初任巫官,怕是有不少关节需要打理。须得小心。”

楚子苓颔首:“我省的。”

注视着那张绘满巫纹的面孔,田恒在心底轻叹一声,罢了,若能杀了屈巫,让子苓打消心结,也是件好事。只是这等大事,还需从长计议……

当夜,楚子苓并未在私宅停留,早早就回到宫中。如今她有了独自的殿宇,也多了数名奴仆、乃至教导她殷语和礼仪的巫侍。这些人可不像是华元安排的眼线,生死荣辱,都只凭她一言以决,因而个个恭谦,极是尽心。

在这群人悉心的侍奉下,楚子苓躺在了榻上,不多时便陷入了梦乡。她原以为今天会有个好梦,然而半夜猛然睁开眼时,那片血色仍未散去。好在,那不是蒹葭的血了……楚子苓把手盖在了眼上,长长久久,不曾动弹。

第二日,天还未亮,就有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打乱了黎明的寂静。只见一个侍候的宫人急急跑了进来:“大巫,不好了,有人求诊!”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有人求诊?这个时候?楚子苓猛然从榻上坐了起来, 此刻怕是宫门都没开,竟然有人上门,必然是急诊!

伸手捞起外袍,连脸上巫纹都没描绘, 她快步向外走去,边走边道:“是何人?什么病症?”

那宫人看似伶俐, 这时却语无伦次,哆嗦着道:“是乐氏。奴, 奴也不知, 只是……”

她话没说完,楚子苓便迈步进了大殿, 当看清楚殿中情形, 她眼仁猛地一缩。

那宫人后半句才跟了上来:“……有好几人……”

是了, 殿中竟然躺着足有六七人, 有老有少, 个个躺在地上翻滚□□。

楚子苓立刻加快了脚步,飞奔至年龄最长的老者身前, 快速翻看口舌, 压按腹部, 只片刻就沉声问那在旁伺候的从人:“何时犯病的?之前他们都吃了什么?!”

“就, 就一个时辰前, 本来都睡下了, 谁料突然发病, 又是呕吐又是腹痛……”那从人浑身发抖, 但话好歹还能说清楚,“之前也没吃什么,就是寻常摆宴……”

“摆宴是何时的事情?”楚子苓劈头又问。

“人定方歇。”那仆从赶忙道。

人定,也就是晚上十一二点的事情,现在天还未亮,估计发作时间在凌晨三四点之间,潜伏期达到三小时以上,肯定是中毒,而且看症状,极有可能是误食了什么毒蕈。可惜时间太长,估计已经入了小肠,催吐也不顶用了。

“速去牵只羊来,再寻个大釜烧水!”楚子苓立刻下令道。

这一声,倒是唤回了不少人的心智,宫人婢子纷纷忙碌起来。很快,羊就牵了过来,楚子苓也不迟疑,命人当堂宰杀,取鲜羊血。

四蹄捆紧的山羊被按倒殿上,雪亮的刀刃没入颈项,割开喉管,鲜血立时咕嘟嘟涌了出来。楚子苓亲手持碗,接了热气腾腾的羊血,给几人都灌了。随后又转身到内室取药,放在釜中熬煮。待药好后,再灌一遭。

羊血本就解毒,又有下泄的药物,不多时,那几人就失禁腹泻。殿中又是血腥又是恶臭,气味着实可憎,然而病人的动静却小了些,不再□□呼痛,显然是剧烈的腹痛得到了缓解。

楚子苓再去诊脉,片刻后,也松了口气。毒蕈是分种类的,好在他们吃的不算剧毒,一番救治下来,祛除毒素,再养两天,就能恢复。

“打扫殿宇,把人送去休息。”楚子苓的声音和缓下来,整个大殿似都响起一阵吁气声。

众人绷紧的心神这才放松下来,乐氏可也是戴族出身,要是一口气死这么些个,怕是谁也担待不起。

然而此刻,一个巫侍悄悄凑了上来,低声道:“司疫,这可是七人啊……”

楚子苓心头一凛,突然暗道不妙,刚从情况紧急,她竟忘了每日只诊三人的说法,一口气治好了七个,总得有个说法。

然而还没等她想好要如何回答,又有宫人急急奔来:“大巫,公子期重病,已经被内侍送了过来……”

公子期可是宋公之子,哪怕只是庶子,也不能轻慢。只是,怎会如此巧?楚子苓豁然起身:“快迎进来!”

公子期也是被抬进来,浑身冷汗,脸色胀红,身体蜷起似乎虾子,一直喊痛。

又是腹痛?有巫侍诧异道:“大巫,可要再牵一羊?”

楚子苓却不管旁人所言,立刻触诊,谁料一按腹部,她的面色就变了:“发作多久了?!”

“足有大半日了……”回答的是公子期的长子,满头是汗,“家中巫医不能治,求大巫救命!”

他一进门,就发现殿中有不少病患,还有隐隐血腥和粪臭,难道之前就看过诊了?大巫每日只诊三人,若不给父亲诊治,可如何是好?!这可是家中巫医说“不治”的重病啊!

谁料他念头一起,就见那大巫高声道:“抬入房中,吾要施法!”

这是有救啊!几人顿时精神一振,抬起人就朝屋中走去。楚子苓也要跟上,后面巫侍却急急道:“大巫不可勉强……”

公子期可是宋公极为宠爱的庶子,竟然送到大巫这里,怕是难治的病症。若是治不好,可是要出大问题的。而她今日,已诊了七人了!

“去禀君上,今日不再接诊!”楚子苓脚下没停,快步向内殿走去。之后可以不再接诊,但是这一例,却必须要看。公子期得的可是急性肠痈发作,迟些会送命的!

长袖束起,楚子苓再次为病人触诊,一边按穴,一边观测病人反应。可千万别是粪石、穿孔!若只化脓,还有针药的可能,真变成最坏的情况,怕只能开刀治疗,哪是这个时代能操作的?

一分钟后,楚子苓长长呼出口气,还好!阑尾穴触之剧痛,这肠痈并未坏疽化脓,只要针灸即可。

“扶好人!”楚子苓立刻下令道。

几个巫侍不敢怠慢,连忙制住病人的四肢,让大巫能施法救人。待所有人闭上了眼睛,楚子苓方才取出金针,在阑尾、合谷、中脘等穴下针。治疗肠痈,需要长时间留针,时时捻转,而且每日还要针两到三次,也正因此,今天才不能接其他病人。

须臾,楚子苓便全心投入,那时断时续的背诵声,再次在殿内响起。

一个小时过去,公子期剧烈的抽搐已经缓了下来,楚子苓只觉冷汗浸透脊背,连手都有些发软了。早上这两小时,就送来了七八个病患,还都是急症,饶是她也有些心惊。又查了查病人体征,她才松了口气,起身备药。

外面家属等的都急了,那个不知叫什么的公孙上前问道:“大巫,施法可还顺利?吾父如何了?”

“今日还要再施法一次,其后五日都在留在巫舍。”楚子苓答简练,对于这时的病人家属,解释医学原理是没用的,还不如陈述事实,告诉他们有救。

对方明显松了口气,还想再说什么,一直等在一旁的内侍却开口道:“既然公子期无碍,还请司疫前去面君……”

楚子苓眉峰微皱,宋公岂会不知她这边病人不少?这时找她,怕是有话要问。

“吾要更衣,还请少待。”一早上都在看病,她这身衣服确实是不能面君的,楚子苓也不耽搁,入内洗漱更衣,又画好了巫纹,这才随着内侍向寝宫走去。

此刻天已大亮,走在长长的曲廊中,她这一身装束,就足以震慑宫人,哪个敢在她面前站立?而这叩拜顶礼的谦卑,也渐渐让楚子苓从急救的状态回过神来,重新变回那个高深莫测,可以驱瘟鬼的大巫。

带着一如既往的平静,她跪在了宋公面前。

宋公似等了她许久,一见到人便问道:“子会如何了?”

公子期字子会,看来对于宋公而言,最重要的还是亲生儿子。

楚子苓平静道:“吾已施法,镇住了病气。不过还要几日时间,方能从保住性命。”

宋公伸手抹去额上冷汗:“幸亏如此!今早乐氏来人求诊,我便应了,谁料碰上子会病危,亏得大巫还能施法……”

他连“寡人”都忘说了,显是心神大乱,然而很快,似忆起了什么,宋公突然问道:“大巫一日不是只诊三人吗?光乐氏来人,就有七个啊……”

宋公那好看的眉峰,已经皱了起来。自从这楚巫进宫,就一直遵循着每日只诊三人的习惯,谁也不敢置喙。没想到今早竟一下诊治了八人,还都治好了。难道她施法并无限制,只是卖弄术法吗?

这可就是欺君罔上了,饶是宋公脾气再好,也忍不了如此欺瞒!

宋公意有所指,楚子苓神色却未改变:“之前乐氏几人,皆为误食毒蕈,实乃一症,故施法一次即可。就如当日吾在城中,救治痄腮一般。”

当初她在城中救治痄腮,是每天只看三人吗?其实不然,诊病的人数必定超过限制,有心人看在眼里,怎会不知。只是当时没人提起,如今突然出现这么个撞了车的急诊,让宋公想起了此事。现在想想,这两例送诊怎会靠的如此之近?若是有人知晓毒蕈的效用,又晓得公子期有碍,故意而为呢?毕竟那毒蕈,并不致命啊……

不过这话,她不会跟宋公提及。

听到大巫如此坦言,宋公面色一松,又奇道:“吾儿似乎也是呕吐腹痛,跟乐氏他们不同吗?”

“不同。公子期乃邪毒内壅于肠,若是来晚些,便是吾亦不能治。”楚子苓肃然道。

“幸亏……”宋公又是一阵后怕,想了想,突然又道,“那若是超出三人呢?大巫可还能治?”

这就问到关键了,楚子苓双拳微微攥紧,声音却平静无波:“三人之限,乃是天定,若继续诊治,怕鬼神不肯庇佑。”

这是她必须做出的回答,让自己的言行如一,找不出破绽。也唯有如此,才能让身上的光环不灭。只是此话一出,以后即便有病人送到眼前,她也不能随意施诊了。

宋公恍然,难怪大巫不肯多治,上天不佑,她还施法,治死几个岂非坏了名望?只是今日之事,仍旧让人心悸。

长叹一声,宋公道:“那遇上突发的恶症,岂不麻烦?”

谁能保证自己生病时,正好在每日三个诊治名额之内呢?就如子会,若是拖到明日,说不定就魂归黄泉了,哪还有救治的可能?

楚子苓却道:“国中还有其他巫者,吾只是习巫山之术,并不一定强过旁人。”

宋公一怔,唇边忍不住就有了笑意:“大巫过谦了。不过此言甚是,宫中还有巫医嘛。”

之前这楚女未来时,不照样如此过了那么多年,如今多了个神巫,还每日诊三人之多,他难道还要得寸进尺吗?

想到这里,那笑意就更真挚了些,宋公又好好叮嘱一番,让大巫好生为公子期诊病,这才放人离去。走出寝宫,楚子苓只觉背上冷汗,此刻才止。看来这次的难关,是过去了。

只是这两例病症,真的没有关系吗?怕是还要叫人查查才行……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只是凑在一起的两桩急症, 能有何关系?华元是接到了阿杏自宫中传来的消息, 却不以为然, 反正解决的不差, 以后应当也不会再出纰漏, 何必放在心上。然而当那整日跟在楚女身后的武士来到面前,只用了一句,就让他悬起了心神。

“右师不惧暗子乎?”

当听到那不紧不慢的话语时, 华元猛然坐直了身体:“乐氏乃我戴族同枝,怎会是旁人暗子?!”

乐氏和华氏, 同为宋戴公之后, 关系向来不差,怎么可能用好几人性命,来阴害大巫?继而害他?

田恒面色神色淡淡:“公子期昨日食时发作, 日昳痛不可遏, 送去家巫诊治。右师以为, 这消息几时能传出?而乐氏送入宫中的, 足有七人。”

华元皱起眉头, 心中已是惊涛一片。是啊, 难道乐氏就没家巫?怎地一发作起来, 就要送到宫中让楚女诊治?那可是七人啊!大巫早已有言, 每日只治三人,他们怎敢如此冒险?!

然而有些事, 他犹自不信:“若大巫不治呢?难道乐氏敢用几人性命试探?那可都是乐氏嫡枝!”

乐氏这样的大族, 就算为了阴谋陷害, 也不至于拿祖孙三代的性命去赌!

田恒却道:“大巫有言,那毒蕈看似凶险,但不至于要人性命。此事乐氏不知,他家巫医、庖人半点不知吗?七个人同时发病,症状与公子期无异,其中凶险,右师当有计较。”

华元顿时色变,若真如对方所言,这计谋简直狠到了极处!先打听到公子期的病情可能不治,随后立刻对乐氏下毒,两边同时发病,却是乐氏先入宫,公子期后入宫。若大巫不治乐氏,说不定也会受到这些人影响,误判了公子期的病因。就算不中计,不救乐氏,会得罪一支大族;救了乐氏,罔顾公子期,则会得罪宋公;而全都救了,每日三人,岂不成了笑柄?这可是欺君的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