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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节

还有子苓,只盼须无能尽早带她后撤,避开敌军。无暇再想其他,田恒挥出了手中长戈,与面前敌人战在一处。

待在后方大营中,楚子苓只觉心头发闷,眼皮直跳,简直坐立不安。

“大巫可是忧心阿兄?”田须无说话倍加谨慎,分毫不敢透露自己知晓两人私情,“这才刚刚出阵,想要分出胜负,怕不要几个时辰……”

几个时辰还是少的,那可是双方兵马合计上千辆车乘的会战,打上一两日都是寻常,哪会轻易决出胜负?

“齐侯可是亲自上阵,不会不出什么危险?”楚子苓忍不住问道。

田须无讶然:“谁敢伤君上?”

这话倒是让楚子苓没法作答。是啊,晋鲁卫三国,都是卿士领兵,没有国君参战,因此四国乱战里齐侯位分最尊,在这个讲究军礼的时代,实在没多少人敢伤他性命,闹出恶性国际纠纷。

可是不会死就行了吗?楚子苓脑中闪现的,是无数让人胆寒的画面,田恒可是在中军的,要是齐侯真出了什么问题,身为亲卫,最先要守在前面的便是田氏兵马!她可不想无咎因为那好大喜功、不知节制的齐侯负险。

然而此刻,万般焦虑也没了用处,楚子苓捏紧了双拳,立在营前,远远眺望前方的军阵,只要再等上几个时辰就好……

谁料这一望,让她的眉头都竖了起来:“须无!前方怎地乱了?!”

田须无一惊,也凑上前去,但见壁垒之外的旷野上,出现了滚滚烟尘,还有无数攒动的人头。那可不是收兵回军的模样,而是……

田须无长大了嘴巴:“糟了,溃兵了!”

这才多长时间,怕是还不到一个时辰,怎地就溃兵了?前方是怎么打的,君上如何了?!

然而千般思绪,此刻也来不及细想了,田须无立刻道:“快撤!若是溃败,营垒不保!”

真正的溃兵,是无法守住大营的,很快敌军就会冲入营帐,夺取辎重,那时又是溃军又是敌人,就逃不脱了!

被那少年一把扯住,踉跄奔出两步,楚子苓突然站定脚步:“我要乘兵车!”

田须无毕竟人小,被她拖住了脚,不由顿足:“这时候还管什么兵车辎车……”

楚子苓却严肃无比的摇了摇头:“必须是兵车!我要让人看到这身妆容!”

她今日穿的不是更易行动的男装,而是黑色巫袍,绘了墨面,任何人见到她的模样,都能辨出她是个巫者。这是田恒交代的,让她保命的法子。然而此时此刻,这幅模样,能保的可不止一人!

“快寻辆兵车,让所有役徒拿上兵刃,随我同行!”楚子苓高声道。

大溃时怕得是什么?不过是被无头苍蝇一般的溃兵冲散,若是以她作为中心和旗帜,定能让田府那几百个杂役找到主心骨,而几百人围拢撤退,说不定又能裹挟更多的人潮。她不知道前方的战况如何,但是现在,多一个人,就多一份保障。她能够依仗的,也只有这身巫袍了!

必须要更多人看到才行!

田无须哪能想到她竟如此大胆,但是少年并不蠢笨,很快就明白这番作为的用意,他咬了咬牙:“我也要随你同车,持盾护卫!”

战场上是有流矢的,万一被追兵赶上,就算没人敢杀巫者,说不定也会出现流矢伤人。这一身巫袍,可是没有铠甲防护的,一旦中箭,不堪设想!他可是答应过阿兄照顾大巫的!

楚子苓这次倒是没有迟疑,点头应是。很快,护卫就驾着战车而来,楚子苓、田须无,连同一名甲士登车。好在女子和孩童占不了多少重量,否则载上四人,车速怕都提不起来。

立在车轼边,楚子苓深深吸了口气,这还是她第一次登上战车,谁曾想过,身为女子的她还有立乘的一日。握着车轼的双手抖个不停,然而她的声音没有丝毫颤抖,高亢嘹亮:“吾占出了生路,随吾冲出去!”

两月以来,这些役徒曾不止一次见大巫救回了必死之人。现在大巫正在车上,说有生路,要带他们突围,谁不会从?众人皆高举刀剑戈矛,齐声呼喝,随着那开始奔腾的兵车,向着营外冲去。

“大巫,要去何处?”田须无也觉热血沸腾,高声问道。

“寻人多的地方。”楚子苓紧紧咬住了牙关,这等规模的溃败,只要还能保存建制的,应当都是精锐。他们不能跟无头苍蝇一样乱闯,只有跟着大队,才有可能寻到庇护,寻到田恒。

烈风吹起了黑色的巫袍,鸦羽般的长发摇曳舞动,那立在战车上的身影,很快就吸引了开始溃逃的杂役、辅兵。车上竟是个巫者?他们要随大巫同行!

如同一块磁石,人潮汇聚在兵车前后,浩浩荡荡,向着远方奔逃。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可走散!”“保持阵形!”“跟上!跟上!”

十余乘战车围成了小小方阵, 兵卒环绕,皆举戈矛, 此刻齐军大溃,多数联军都要追击逃兵, 哪有啃这等硬骨头的兴致?倒让这一小股人马如同激流中的巨石, 辟开了条生路。

眼看脱离了战场, 田恒飞快折断插在肩上的箭杆,高声道:“卢溪,你领五乘前往营垒,若是能寻得大巫, 随侧护佑。其余人随我前去护驾!”

他当然也想寻子苓, 然而此战想要收拢残局, 必须先找到齐侯。中军大溃不假,左右两军还有机会收拢残兵。齐国这次可是大军尽出,若是一战都折在这里,如何保住家国?晋军若是趁势而出, 说不定社稷都要倾覆!

抹去额上血水,田恒握紧了马缰:“晋军无礼, 欲伤君上, 随吾驰援!”

刚刚从乱战中脱出,三十乘折了大半, 如今还要追赶晋军, 何其凶险?然而带领他们的是能挡住敌人兵锋, 在万军中杀出条血路的旅帅。有此人在, 何愁救不得君上!

不论是步卒还是甲士,都发出了怒吼,车轮再次滚动,向着敌军追击的方向追去。

“晋军还追吗?”

扶着车轼,齐侯忍不住向后张望,只见后面依旧烟尘滚滚,不知有多少兵马。

“领军者乃郤大夫,焉能不追?”车右逢丑父高声道,“还请君上立稳,不可回首!”

听到这话,齐侯只觉懊悔交加,当年在会盟宴上折辱郤克,不过是一时起兴,哪能想到今日会逢此大难?

“绕山而走,甩脱晋军!”齐侯嘶声叫道,如今之计,也唯有先行脱逃。前面就是华不注山,就算是郤克,也未必会追出多远吧?纵绥不过三舍可是君子之礼,况且他还是一国之君,晋国上卿又敢追出多远呢?

然而出乎意料,背后的晋军始终穷追不舍,眼看入夜才勉强停了下来。身边车驾只剩几辆,齐侯焦躁不堪,连睡觉都不安稳,只觉山风沙沙、虫蛇嘶嘶,都像是趁着夜色中靠近的敌军。到的第二日,他一早就爬了起来,强令身边兵士继续前行。果真,不出一刻,后面的晋军又跟了上来,简直如附骨之疽。

一追一逃,两队人马竟然绕着华不注山打起转来。山道可比旁的路要狭窄,原本悍勇的御者和车右,也显出了疲态。为了阻挡敌人,一乘又一乘亲卫留下殿后,可是始终未曾挡住追击的敌军,齐侯心头竟生出几分绝望,难不成真要被个卿士追上,被俘受辱吗?

直到最后,齐侯身边只剩下了金舆和副车,一直持弓还击的车右逢丑父方道:“君上,下臣昨夜被蛇咬伤,怕是没法推车前行了。”

遇到坑凹不平,难以通过的路面,都要车右下车推动,如今逢丑父这样说,显然是受伤不轻。齐侯面色惨白:“若杀了领先那车,能甩脱敌人吗?”

“或可一试。”逢丑父领命,同时叫上副车两位,向着敌军乱射。不一会儿,就杀了最前方那辆车上的车左和车右,当驾车的敌人终于停下,弯腰想摆正同伴的尸首时,逢丑父突然对齐侯道:“还请君上同我换位!”

这是要假作他身份?齐侯一惊,却也知道此刻不能犹豫了,慌乱跟逢丑父换了位置,锦甲也披在了对方身上。御者再次驱车向前,谁料刚走不远,骖马就被山中藤蔓缠住,动弹不得。

这时,跟在后面的敌人终于赶上前来,但见那驾车的君子下了车,跪在了金舆之前,奉上玉璧、酒水,谦恭行礼。他的话语婉转动听,但意义却分明的很,要俘虏齐侯,带回晋垒!

逢丑父面色不改,取了车上华美漆瓢,塞进了齐侯怀中:“吾甚渴,快取清水来!”

这命令,只如天籁,齐侯赶忙学做车右模样,捧瓢下车,一旁驾驭副车的郑周父和宛茷也凑上前来,一人御车,一人为车右,载着齐侯策马而去。

一国君侯要喝水,晋人怎会阻挡?况且齐侯都在手中,还怕这些齐人背主出逃吗?

然而车上三人,可不做此想。齐侯只觉脑中纷乱,浑身打战,逢丑父假扮自己,会被识破吗?要是被看破了,只余一车,如何逃过晋军追赶?几百乘车若都葬送此处,齐国又当如何?

“君上,车要往何处?”御者郑周父低声问道。

“去……去……”要去哪里?齐侯张了两次嘴,却未曾吐出个地名。

正在此时,前方再次出现了烟尘,御戎、车右都是大惊,举起了弓戈,却见五辆战车向着这边疾驰而来,前方持缰的大汉高声道:“君上,吾等前来救驾!”

这不是那个让自己快逃的亲卫吗?两日未见,如今再见其人,齐侯只觉目中泪都要流下来了:“田卿!”

田恒远远看到这辆副车,就觉不对。副车只供国君驱驰,可是亲卫中的亲卫,怎会抛下金舆,独自出逃?果不其然,车上立着的不是齐侯,又是何人?

策马上前,田恒跳下车来行礼道:“此处并不安稳,还请君上移步。”

“去哪里?”齐侯不由问道。

“华泉。”

虽名为“华泉”,但是此处并非只一个泉眼,而是方圆百步的清池一处。如今池塘边的空地上已经垒起了营帐,喧闹嘈杂。

看着面前正襟危坐的两位卿士,楚子苓心情也颇为复杂。她原本只是带着田氏役徒出逃,谁料一身巫袍太过醒目,竟吸引了大批流散的步卒。到了第二日,队伍就扩大到了一万多人,反倒成了逃兵里最大的一支。

这些人,总要想法安置。楚子苓只得让田须无和家中亲兵寻找合适扎营的地方,最终选定了易守难攻,依山傍水的华泉。到此时,队伍已经增至两万余人,之前离散的左军和右军也循着人流找到了此处,聚拢起三百余辆战车,算是尽收残兵。

如此一来,楚子苓自然也进入了两位卿士的视线。之前对战,国佐率领的右军和高固率领的左军,不过是用来遏制鲁卫联军,并没有真正展开厮杀,算是保住了一丝战力,因而此刻两人最急切的,就是想知道君上何在。

“还请大巫占卜,看君上可安?”高固率先开口。

他身材长大,虎目圆睁,称得上不怒自威,但面对这位田氏家巫时,仍是小心的放缓了语气,恭敬不已。之前溃兵冲营,官巫不知去向,倒是这田氏巫儿收拢了残兵,又寻到了合适的扎营地点。高固自是相信此女的法力,不输宫中大巫。

一旁国佐也道:“如今君上未归,吾等皆是有罪之身,只盼能寻得君上踪迹,哪怕冲入晋垒,也在所不惜!”

这是想发兵攻打晋军,夺回齐侯?楚子苓一凛,立刻道:“君上应当无碍,两位还是多派斥候,迎回君上为好。”

她其实并不清楚齐侯处境如何,但是昨晚卢溪率领的五辆田氏战车寻了过来,也告诉了她田恒前去解救齐侯的消息。比起齐侯,楚子苓更在意的是田恒的安危,此刻可不是冲击敌营的时候,还是先搜寻山林更稳妥一些。

这话倒是让两位卿士略一迟疑,高固性急,还想再说什么,外面突然响起一片骚动,就见个亲兵急匆匆奔了进来:“将军,君上归来了!”

国佐和高固都是大惊,一同起身,又不由自主看向了端坐侧席的大巫。此女果真灵验啊!

国佐赶忙道:“请大巫同去迎驾!”

这下连楚子苓都惊到了,她只是一说,怎么正巧就找到了齐侯?然而面上巫纹浓重,旁人哪能看出她脸上异色。稳了稳心神,楚子苓也站起身,跟在两人身后迎了出去。

此刻大营已经沸腾,就见几辆战车徐徐驰来,尘土满布,旌旗不展,然而最前方车上的,正是众人心心所念的君侯!

国佐和高固都哽咽跪倒,向着君上行礼。就像风吹倒了黍杆,所有人都拜伏在地,只要君上无碍,之前的败仗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看着行礼的众人,齐侯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下了马车,亲自扶起了两位上卿,长叹道:“寡人轻敌,大败兵溃,实在是愧对诸君。”

大战之后能直言认错,已是难能可贵,高固立刻道:“都怪中军疲弱,若换了下臣,定能杀破晋营!”

这话现在齐侯是听不得了,只摆了摆手。一旁国佐却道:“君上在外数日,还是当好好歇息才是。等大巫占得凶吉,再动兵不迟。”

“大巫?”齐侯一怔,他随军带着的几位巫祝都还在吗?这几人战前明明占出了大胜,却落得此等惨象,还能相信?

国佐立刻闪身,指向立在后面的楚子苓:“正是此大巫!若非这田氏家巫收拢步卒,在此处扎营,吾等也不会这么快聚起残兵。大巫方才还占得君上无恙,果真灵验!”

齐侯双眼一亮,看向那黑衣乌发的年轻女子,她也是田氏的?难怪田恒能寻到自己!

“有赏!定要重赏!”齐侯立刻道。

君侯一诺千金,这“重赏”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得的?然而楚子苓在拜谢时却控制不住的走了神,她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从后面车上下来的御者。三日未见,那人下巴上长满了杂须,也看不出脸色如何,但是铠甲上下血污遍布,连头盔都没了踪影,额上还有伤痕。当初带走的十乘战车,如今也所剩无几,哪还有昂扬气势?他伤到了吗?可有休息?这场大溃,身处溃军正中,他又是花了何等力气,才逃出重围,又寻到了齐侯的?

楚子苓只觉心头剧痛,简直说不出话来,哪里还能顾得上什么封赏?

见过了礼,齐侯自然要去大帐,身为在场的唯一巫者,楚子苓也被迫跟了上去。在她身后几步外,极为熟悉的脚步声跟在后方,不疾不徐,也听不出半点虚弱之意。楚子苓暗自松了口气,只盼能尽快结束这场军事会议。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到了大帐, 依次入席,齐侯接过寺人递来的巾帕,略略净面后才道:“还剩多少战车、兵卒?”

国佐道:“兵车还有三百二十乘, 但车右、弓手损伤不少,步卒则有四万, 还有些牛车辎重。”

之前大战,就算能抢回珍贵的战车,车上甲士也未必都能活命。原本一车三人,现在只剩下两人甚至一人,战力就要大打折扣。步卒更多, 则是因为之前大溃,不少人都临阵脱逃了, 加之营垒中留守的役徒多随大巫后撤, 倒是保住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