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冥当即便把庄理带走了。
即便没有签署分家协议, 也没有找族老备案,这个家也算是彻彻底底分开了。谁也不敢说皇上的裁决不对。
大理寺卿还在赶来的路上,几百名龙禁尉把庄府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任何人都别想偷偷摸摸离开此处。
庄蔼坐在堂上,额头包着一块白布, 一团鲜红血迹正缓缓渗出。他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几十岁, 愁绪化作皱纹, 爬了满脸。
胡氏瘫坐在椅子上,衣襟的纽扣解开两颗, 微微敞着, 几名仆妇正在帮她打扇。而她则出气多,进气少, 一副快虚脱的模样。
她害怕受刑,也害怕身败名裂, 更害怕连累两个儿女一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她做了这么多全是为了两个儿女, 却没料到头来竟害得他们一无所有。
“老爷, 你想想办法呀!”她气息微弱地喊道。
庄蔼面沉如水,牙关紧咬。
庄羽清颓然道:“好好笼络住庄理,让他写一份谅解书,以孝道之名求皇上开恩本是唯一的办法。只是——”
他瞥了父亲一眼, 没把话说完。
但庄蔼却知道他在抱怨什么。若不是自己露出那个恨之入骨的眼神,皇上不会心血来潮带走庄理。连生父都恨不得庄理去死, 皇上又怎么可能把庄理留在这个龙潭虎穴?
庄蔼捂住眼睛, 狼狈开口:“是我的错,我习惯了。”
这话一出,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愣了愣。庄理是他儿子, 只是稍微顽劣了一些, 未曾闯下什么大祸, 他为何会习惯性地露出仇恨的眼神?对着自己亲儿子,犯得着吗?
是了,若非胡氏整天在他面前诋毁这个儿子,他绝不会对庄理产生那么深的成见。
妻贤夫祸少,古人诚不欺我!
直到现在,庄蔼才感觉到最深刻的悔意。把一个见识短浅、贪婪狠毒的婢女扶为正妻才是今天这场灾祸的根源。
不,其实祸根早就埋下了。妻子被胡氏毒死的时候他就应该想到,这个女人绝非善茬,往后肯定还会闯下更大的祸端。
庄蔼的眼珠渐渐爬满血丝,目光直愣愣地刺着胡氏,看上去非常骇人。
夫妻多年,胡氏怎能读不懂他这个表情。当年她毒死夫人的时候,丈夫也是这样看着夫人的尸体。
“老,老爷,你怎么了?”胡氏的嗓音在颤抖。
庄蔼闭上眼睛缓缓说道:“大理寺卿赶到之后定然会把你抓去牢里,等天亮之后再公开审理。届时,全京城的人都会知道你干的那些好事。你若不想羽清和云珠被你连累,你便自行领罪吧。”
意思是你吊死自己算了。你一死,这桩案子就不用审了,大理寺卿看在一条人命的份上绝对会选择息事宁人。
这还真是一个办法。
胡氏领会了丈夫的意思,于是整颗心都凉了。
“老爷,你不能啊!我俩这么多年的情分,你怎么忍心说出这种话?庄理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就算是大理寺卿来了,我也不会被判死刑。我能活的!老爷,你休了我也行啊!求你给我一条活路吧!”
在死亡面前,胡氏失去了所有镇定。她跪倒在庄蔼脚边苦苦哀求。
庄羽清和庄云珠已经被急转直下的状况弄懵了。
庄蔼看了两人一眼,语气平静地开口:“你若不愿,羽清和云珠的前程便都毁了,你忍心吗?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不逼你。”
嘴上说着“不逼你”,庄蔼却狠狠抓住胡氏的软肋不放,这就是他所谓的“真爱”。
一个连发妻都能任其被毒杀,又眼睁睁看着一双儿女被残害的人,又岂会是良善之辈?
胡氏直到此时才看清丈夫的真面目。
一时间,她只觉得天塌地陷。她回过头,看向儿子,儿子却避开了她的目光。她又看向女儿,女儿却焦急地问:“爹,我还能当太子妃吗?”
母亲都快被逼死了,她却满心只想着自己的姻缘。
胡氏裂开嘴,极为惨烈地笑了。这就是她倾尽所有养大的儿女!她这辈子值什么了?
庄蔼也觉得自己这辈子啥都不值,养出的儿女一个比一个蠢。过了今天,凤瑜能不能当太子还是个未知数,女儿竟然还在想着当太子妃!
“你闭嘴!”他厉声呵斥,继而摆手道:“你们都出去,庄四、庄五留下。”
庄四、庄五是他的心腹。
庄羽清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脸上明显流露出惊骇的表情。他站在原地僵持不动,内心也经历着剧烈的挣扎。
“羽清,但凡有更好的办法,我也不至于走这一步。”庄蔼沉沉开口。
庄羽清明白父亲的苦心。在庄理不愿配合的情况下,这个办法的确可以把负面影响缩减至最小程度。一个因悔过而自缢的人,总比一个因罪行而受了黥刑、劓刑的人更值得原谅。
人死如灯灭,过不了多久,大家就会忘了这件事。
道理庄羽清都懂,但他还是不忍心。
“父亲,我现在就去求庄理,请您等一等好吗?”他眼眶通红地说道。
“你知道皇上把他带到哪儿去了吗?你能在明天升堂之前劝说他回来帮你母亲求情吗?”庄蔼语气平静地问道。
庄羽清:“……”
“出去吧。”庄蔼摆摆手。
庄羽清咬了咬牙,终究还是离开了,也不忘把庄云珠拉走。
胡氏意识到了什么,连忙爬起来往外面冲,却被庄四、庄五眼疾手快地擒住。庄蔼抹了一把泪,然后缓缓关上大厅的门。
庄羽清捂着妹妹的嘴,站在烛火照不到的阴暗角落,眼眶通红地看着紧闭的门扉。
他完全可以想象里面正在发生什么。
最终,他不忍地闭上眼,咬牙切齿地说道:“庄理,终有一日我要你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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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庄理正半躺在床上,捧着一碗中药咕咚咕咚喝着。
凤冥坐在床边,用手掌捧着他的下颌,免得药汁顺着他的嘴角滴落,弄脏衣襟。
“这副药是安神的,喝完之后会犯困。”站在一旁的覃钟嘱咐道:“良好的睡眠是保障身体的第一步,以后你每天晚上睡前都要喝一碗。切莫饮酒熬夜,切莫吃口味太重的食物。”
“他的身体能调理好吗?”凤冥忧心忡忡地问。
“只要他坚持喝我开的药,不折腾,四五个月下来也就好了。全大燕唯我能治愈他。”覃钟傲气地说道。
凤冥点点头,紧绷的脸庞肉.眼可见地松缓下来。
庄小慧扑通一声跪下,用力给覃钟磕头,末了又给凤冥磕头,满脸都是感激涕零的神色。
凤易也撇开头,悄悄抹泪。
庄理果然开始犯困,刚说了一句谢谢,眼睛就合上了,气息慢慢变得平和绵长。
凤冥立刻冲庄小慧摆手,示意她不要弄出响动,然后悄无声息地站起来,准备离开。
却在此时,庄理摇晃着脑袋挣扎醒来,眼睛一会儿闭上,一会儿勉力撑开,不安地嘟囔:“你别走。”
凤冥立刻坐回床沿。
庄理握住他一根手指,脸上的不安才尽数退去。他眼睛眨啊眨地看着凤冥,然后缓缓绽开一抹无比满足的笑容。寻寻觅觅、走走停停、不断流离,总是为了与你相遇。
下一刻,他便睡着了,神色恬淡安详。
凤冥感受着指尖被包裹的温暖,也感受着少年紧紧抓牢自己不舍放手的执念,漆黑眼底不由流泻出一丝亮光。
少年眷恋着,也依赖着自己,更全心全意信任自己。意识到这一点,他抿直的唇角竟微微一弯。
覃钟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小声道:“你刚才——”
不等他把话说完,凤冥已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覃钟只好悻悻闭嘴。皇上竟然会笑?这可奇了!
凤冥坐在床头静静守着庄理,完全没有强行抽走自己食指的意思。
凤易用口型无声说道:“皇叔,我来让他握,您早点回宫吧。”
凤冥闭上眼,懒得看他。
凤易:“……”
庄小慧诚惶诚恐地站在一旁。
覃钟伸了个懒腰,又指了指隔壁厢房,示意自己先去睡了。这四五个月,他就住在此处。
凤冥点点头,末了又冲凤易和庄小慧摆摆手。
于是所有人都离开了。
直至此时,凤冥才慢慢俯身,凑得极近地观察庄理消瘦的脸庞,眸色渐渐暗沉,又缓缓溢出亮光。不知看了多久,他也感觉到一阵浓浓睡意,便无声无息地躺下。
他只睡了两个时辰就被属下唤醒,说是该回去上朝了。无奈之下,他不得不轻轻地,一点一点把自己的指尖抽回。
看见空了掌心的庄理皱着眉头在床上辗转,似乎快醒过来,凤冥连忙解下腰间的玉佩,塞进对方手里。
庄理紧皱的眉头立刻松开,牢牢抓住凤冥的感觉让他再次露出安心的笑容。
凤冥弯下腰,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抹笑容,素来没有情感波澜的眼眸竟也止不住地淌出温柔神色。他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角,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上了马车,看见摆放在茶几上的那朵芙蓉花,他愣住了,心中的空洞刹那间被填满。
把花轻轻夹进书页,压平实,放回暗格,凤冥才掀开车帘,看向笼罩在苍茫夜色中的皇城。昏暗小巷的两旁盛开着许多粉色芙蓉和金色桂花,浓浓的香气在微凉秋风中浮动。
对这个世界充满厌恶的凤冥不知怎的,竟由衷发出感叹:“今晚的景色真美。”
与此同时,睡不着觉的庄小慧也站在窗前,看着笼罩在夜色中的巨大庭院,呢喃道:“我该不会在做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