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理毕竟是自己儿子, 看见皇上对他如此优容,庄蔼自然不会觉得这是一件坏事。
但胡氏的心情却只能用“煎熬”二字来形容。她尽量让自己笑得温婉一些,但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嫉恨目光却像淬了毒。
她的女儿庄云珠却没有她那样的表面功夫, 此时已扭曲了一张脸。
庄羽清是五皇子凤瑜的伴读,而且颇受器重, 自然不可能像妹妹这般不知事。他温温和和地笑着,静立一旁, 并不曾插嘴, 也不急于表现自己。
他还悄悄拉了拉妹妹的衣袖, 让她克制一点。
然而庄云珠是被胡氏和庄蔼宠大的, 性格十分骄横跋扈, 也完全不懂得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
她指着庄小慧的男装,故意喊得很大声:“呀,姐姐, 你怎么穿着男人的衣服大半夜跑出去?”
这话明显是在诋毁庄小慧, 暗指她晚上偷偷溜出去与人私会。
庄小慧张了张嘴, 正准备辩解,趴在桌上缓解眩晕和气喘的庄理却猛然抬头,目光冷厉地刺向庄云珠。
然而不等他们兄妹俩开口,凤冥已缓缓说道:“朕在路上遇见他们三人结伴而行, 说是帮凤易庆贺完生辰,正准备回家。今夜城里不是很太平, 朕怕他们遇见歹人, 便顺路把他们送回来。都是半大的孩子, 贪玩一些实属平常, 跟自家哥哥在一起有什么可避讳的?”
之前那两句哑谜便应在此处。凤冥答应要帮庄理掩盖去花楼的事, 免得他挨揍。
连皇上都这么说, 原本想发火的庄蔼还能怎样?他只能弯腰拱手,赔笑附和:“陛下说的是,多谢陛下送他们回来。”
庄云珠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庄小慧惊愕地看了皇上一眼,然后低下头,露出安心的表情。
凤易也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完全放下心来。逛青楼这档子事算过去了吧?
庄理用袖子掩住自己狡黠的笑容,露在外面的眼眸却弯成了月牙状。
凤冥看了看这双藏不住笑意的眼睛,漆黑瞳孔也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只是,”他沉声开口:“别家的孩子十七八岁都在念书,缘何庄理整天无所事事,竟是一天书都没读过?”
龙禁尉掌握着京城所有权贵的秘密,而这些讯息又全部储存在凤冥的大脑中。
凤易一说“这是我表弟”,凤冥就已经对庄理的背景了解得清清楚楚。
庄蔼立刻回禀:“陛下,微臣也想送他去读书,但他不乐意,去了书院不是玩就是闹,还影响别人学习。先生受不了他的顽劣,半月不到就把他撵出来了。”
对于这个儿子,他完全没有维护之心,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样还能在皇上面前彰显自己的忠直。
庄小慧握紧双拳,咬紧牙关,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若不是胡氏指使那几个书童带坏哥哥,哥哥怎会变成现在这样?
父亲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管!他放纵了胡氏的行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哥哥的人生被摧毁。
庄小慧真想当堂跪下,向皇上表明一切,但她却也知道,女儿控诉父母是多么严重的一项罪名。事情传出去,没有人会相信她的话,反倒会斥她不孝。
而且哥哥的确顽劣,父亲并未撒谎。臣属的家务事,皇上怎么可能会管?
这样想着,庄小慧只能默默吞咽心中的血泪。
然而令她完全没想到的是,一辈子活得糊里糊涂、窝窝囊囊的哥哥,竟在此时冷冷开口:“我也想好好读书,但是我敢吗?我若是像庄羽清一般爱出风头,我能活到今日吗?”
简单两句问话,却把胡氏狠毒的手段毫不遮掩地暴露在人前。
整个厅堂刹那间安静地落针可闻。
胡氏猛然抬头,露出惊愕万分的表情。
庄羽清和庄云珠也愣住了。他们完全没想到庄理竟然会当着皇上的面说出这种话!
庄蔼马上呵斥:“孽子,你闭嘴!没人想害你,是你自己不争气!你若像羽清这般聪颖好学,我怎么可能不让你读书?”末了深深弯腰,惶恐不安地说道:“皇上,您千万别信这孽子的话,微臣与贱内平日对这孽子究竟如何,您可以问问满屋子仆役。他的吃穿住行,哪样不是最好的?”
凤冥默不作声,面容却极为冷肃。
满屋子的人都胆战心惊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裁决。
庄理却轻笑道:“穿的、住的、行的,我且不提,我只提我这备受摧残的身体。劳烦皇上帮我找个大夫好好看看,我还能活几个年头。”
他撩起衣袖,露出自己异常细瘦的手腕。
7480刚才已经告诉他了,这具身体充斥着各种毒素,根本经不起折腾,而剧本中的庄理就是在今天晚上被龙禁尉抓住,送回庄府,挨了庄蔼一顿毒打,从此落下终生残疾,活了不到25岁就早早地去了。
趁着爱人在这里,他得赶紧为自己找个好大夫调理。
还能活几个年头——这极度悲哀的一句话狠狠刺痛了凤冥的心。他根本不敢去想象少年躺在棺椁中气息全无的模样。
“把覃钟带过来。”他沉声下令,脸色难看无比。
一名龙禁尉立刻拱手领命,飞出了庄府。
庄蔼下意识地看向妻子,却见她死死咬着牙关,努力扯开嘴唇,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笑模样。但她并不知道,牙关咬得太紧会让脸颊的肌肉鼓出来,进而扭曲整个面庞。
她的心虚和慌乱简直写在了脸上。
覃钟早年间跟着皇上南征北战,不知多少次用出神入化的手段把濒死的皇上救回来。他的医术冠绝大燕,如果妻子真的对儿子下了毒,他定然能看出问题。
意识到这一点,庄蔼顿觉天旋地转。
不送儿子读书只是小事,他还能找到各种借口辩解。但儿子被人下毒,这绝非几句话可以抹平的。
前一阵,京城也闹出一桩继母杀继子的血案,刑部是怎么判的来着?似乎是斩刑吧?想到这里,庄蔼差点软倒在地。
庄羽清显然也知道母亲私底下动的手脚,脸上云淡风轻的笑容已彻底消失,藏在袖子里的双手止不住地发抖。
如果母亲的罪名落实,轻则被休弃坐牢,重则秋后问斩。
然而无论是轻是重,对他来说都是灭顶之灾。五皇子凤瑜已是内定的太子,而他身为五皇子最为倚重的人,绝对不能拥有一个被判刑甚至被斩首的罪人母亲。
他的名声、前途、家业,统统都会被毁掉!而他原本可以平步青云、一飞冲天!
庄羽清越想越觉得心痛如绞。
庄云珠根本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有多糟糕,指着庄理的鼻子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个短命鬼!你胡说什么?你身体不好明明是你母亲难产造成的,与我母亲有什么关系?我母亲平时有亏待过你吗?你吃的那些东西哪样不精致?哪样不昂贵?哪样不是母亲专门为你准备的?”
话落,她掰着指头开始细数庄理的日常吃食。
然而她并不知道,这些吃食表面上看去没有问题,但混在一起却能慢慢摧毁一个人的身体。一会儿吃大寒之物,一会儿吃大补之物,让身体反反复复阴阳失衡,天长日久,根骨怎能不差?
这也是原主明明每天都吃山珍海味,却还是如此瘦弱的原因。
庄云珠只爱穿衣打扮、不爱读书写字,自然不懂这些,但在座的各位哪个不是明白人?她的快人快语非但没为胡氏洗清嫌疑,反而提前揭露了对方丑恶的嘴脸。
不用等太医来查,真相已经摆在这里。
庄理缓缓为庄云珠鼓掌,脸上带着嘲讽的笑容。
庄小慧却没有哥哥的好定力,已然气得浑身发抖,几近爆发。原来她和哥哥的悲剧从那么早开始就埋下了伏笔!
胡氏再也无法强装镇定,嗓音尖锐地喊道:“庄云珠你给我闭嘴,别说了,别说了!我才没有天天为庄理准备这些吃食!”
庄云珠还没搞清楚状况,满脸委屈地叫嚷:“你怎么没有?你为他们兄妹付出那么多,凭什么不让说?我想吃你帮庄理炖的汤,你还不让呢!”
胡氏扶着额头摇摇欲坠。女儿最后这句话越发将她钉死在当场。
庄蔼抡圆胳膊狠狠扇了庄云珠一巴掌。
喷溅而出的鼻血和突如其来的剧痛终于让庄云珠停止了滔滔不绝的辩解。她捂住自己迅速红肿的脸颊,不敢置信地瞪着父亲。
庄羽清闭了闭眼,心中的愤怒和无力却根本没有途径宣泄。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他的妹妹,他能如何?
庄蔼呼哧呼哧喘了一会儿,然后便跪了下去。
他正待开口,凤冥便已经截断了他的话,语气格外重:“朕是怎么从刘氏手中侥幸存活,又是怎么坐上的皇位,相信大燕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你认为胡氏的这点手段,朕会看不出来吗?”
正准备磕头求饶的庄蔼愣在当场。
刘氏是先帝爷亲封的继后,颇受宠爱,因此行事格外霸道。她总认为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抢了她儿子的位置,于是用尽手段陷害皇上,最终使皇上被废除了太子之位,贬为庶人。
皇上只能逃到边疆去打仗,却还是无法躲开刘氏源源不断派来的杀手,于是忍无可忍发动兵变,带着百万大军杀回皇城,宰了刘氏全族和所有亲兄弟,逼着先帝爷写了禅让诏书。
据说刘氏的脑袋还是皇上亲手割下来的。
如今还活着的几位王爷均是皇上的堂兄弟,关系并不亲近。
也就是说,皇上亲手屠戮了所有直系血亲,不曾留下一个活口,其中自然也包括饿死在冷宫的先帝。
他对刘氏的恨意到底有多深,由此可见一斑。
庄蔼直至此时才想明白,身上毫无可取之处的次子为何会获得皇上的青睐,因为他的遭遇和皇上太像了。
同病相怜的感觉能迅速拉近两个人的关系。
另一方面,妻子的行为也让皇上想起了那段痛苦不堪的经历。
凭皇上对刘氏的刻骨仇恨,犯了同样罪行的妻子会不会被迁怒?她还能活吗?如果皇上无法从往事中挣脱,整个庄家都有可能受到牵连吧?
想到这里,庄蔼竟似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吓得匍匐在地。
庄羽清也意识到,母亲残害庄理的手段触发了皇上内心最深的隐痛和最阴暗的情绪。他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母亲!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母亲没救了!